老人和公子从廊道走回大厅，桌几上的茶水已经温凉。

    薛满庭喝了一口，放下茶盏，温和道：“晚上留下来一道吃个饭吧，顺便见一见我三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有一个不中留的女儿，哦，对了，领你过来的青川你刚刚见过了。”

    年轻公子有些尴尬，老人端坐如山岳，轻声笑道：“小女青泥，自幼有些放任，这些年又游学于你们江南的一座书院，更疏于管教，待会你见上一见，如果……”

    老人一副你懂的神情：“反正你多担待一点就是了。”

    私心不言而喻的老人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岁月最好的时候，披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牵着他最心爱的人的手，老人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一言可调四十万铁骑的将军大人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神情无比认真，这些年鲜衣怒马的公子，胸有丘壑的儒生，仗剑江湖的豪侠，老人见得太多了，所以，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年轻公子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坦诚相见：“薛叔待我以诚，小郡主是金枝玉叶，我会拿她当妹妹看的，只要她开心，打骂都成。”

    老人怔怔，欲言又止，最后，不解地问道：“只是妹妹？”

    白衣公子诚恳点头。

    薛满庭低头再品茶，只觉得寡淡无味，仿若此时人生，已经如此，只能如此，或许是自己真的老了，或许是他们都长大了。

    老人有些失落，心境如同弈棋，本志在四野，却功亏一篑，于是，不甘心地问道：“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年轻的公子沉默不语，没来由地想起了小丫头一脸调皮的模样，生气的模样，蛮横的模样……

    听潮厅出奇的安静，思潮起伏的年轻公子忽然望向临湖的廊道，大厅外响起一串清亮的嬉笑，少女气急败坏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妖气，又有几分怒气，故作老成地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

    声如春雨，随风而来，栖湖上波光粼粼，白衣公子的心湖却是巨涛骇浪，这一刻，整个人呆若木鸡，恍若入梦，这世间竟有心想事成的事。

    “李自在，你又不自在了！”栖湖上方惊鸿一瞥，少女绿裳翠裙，已经站在白玉栏杆的一角上，听潮厅顿时满堂春色。

    简书斋的小师叔嘟着嘴，还是初见时俏皮的模样。

    世间有这么巧的事？

    年轻公子一脸见了鬼的神情，愣了很久，从江南到京都，一路旖旎风光如同倒带历历在目，这一刻，年轻公子扬起了嘴角，满面春风，可是，攒下的一肚子话只变成了一句“好久不见”。

    少女翻了个白眼：“有多久啊？”

    “没有个正形。”高大的老人如同拨开云日，乐呵呵地望着栏杆上的女儿，只觉得这一切如一副画卷，就像女儿说得那样，金风遇玉露，栖湖逢明月……

    少女轻轻一跃，站在廊道上，死死地盯着年轻公子，一阵沉默后，少女勾了勾手指，依旧是一言不发地从廊道入厅，再从正门出厅，年轻公子连忙笑呵呵、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秋波流转最留人。

    大厅中，权倾天下的老人一屁股坐在年轻公子先前坐的椅子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绣有大好河山的巨幅屏风后走出怅然所失的宫装美妇。

    “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老人皱起眉头。

    宫装美妇魂不舍守：“我怎么会知道……竟然是同一个人。”

    老将军望着厅外，苦笑：“好个李承清，和你的混账儿子合着伙，跑我这拉屎撒尿来了。”

    宫装美妇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白了一眼：“这不正是合你所愿。”

    “妇道人家，懂个屁。”薛满庭拍了拍自己脸颊，继续道，“能一样吗？这是脸面问题，亏你还不自知，那小子走了长生道，还能看不出你猫在后面……让你不要来，不要来，你偏不听，成何体统。”

    宫装美妇有些气恼：“女儿的头等大事，岂能让你一人做主。”

    老人垂头丧气，气愤填膺道：“你说了算，李家的臭小子，不备个三五车的江南彩礼，下次别想进这个门。”

    后庭湖小院中，白衣公子猛地打了个喷嚏，少女身前，刃如蝉翼的名剑悬停在空中，少女走向满是荷叶的池塘，弯下腰折下一片荷叶，再走回剑前，指作拈花，念念有词，旋转的荷叶溅射出一串水珠，打湿了秋蝉，水雾升腾，名剑颤出一圈涟漪，恰好裹住了水雾，半空中好像多出一面模糊的镜子。

    镜中看花，水中望月。

    默不作声的年轻公子瞠目结舌，因为“镜子”里出现了影像：白马过长街，红袖招轻舟………时光如逆流，皆是真实的过往，只是模糊了点。

    水雾最终散去，“镜子”随之破碎。

    简书斋的小师叔，当然是有点东西的，施了一手神通的少女漾出迷人的小酒窝，嘟哝道：“那个叫落雨的，不过如此嘛。”

    李浪如芒在背，愤愤然道：“丫头…你这……有点过分了。”

    薛青泥看着李浪，撅嘴道：“瞧你不要脸的劲，鬼要看你这点破事，当初送你这把剑，是怕你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我好追根溯源，这样……对老槐头，对你们离山好有个交待。”

    李浪扯了扯嘴角：“我不是好好的嘛，那你还看？”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是定国侯的世子殿下。”少女眨了眨眼：“我很好奇，你这趟入京到底为了什么？京都这些天关于你的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可惜，我的道行还不够，只能呈现最多三日的影像，不然……”

    少女啧啧两声，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已经不言而喻。

    李浪像被人踩住了一条尾巴，悻悻问道：“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是将军的女儿？”

    薛青泥挖苦道：“彼此彼此，如果不是我让靳河去了一趟落城，你这个浪字什么时候能找回来。”

    李浪尴尬挠头，公子与少女彼此相视，俱是无言许久，然后，似有灵犀地同时咧嘴一笑，此时无声胜有声。

    黄昏时分，将军府的这顿晚宴肯定是没跑的，御供的窖藏，醇香扑鼻，轮椅上的薛青川更像个书生，只是小酌，又见故人的刀疤青年爽利许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还有一位素昧谋面的青涩少年郎，并不喝酒，只是有意无意地看向那位名扬大周的江南头号公子哥。

    栖湖边，满庭慕色衬着秋月，只要有这位将军大人在，大周的铁骑所至，一川、一城、一河、一泥，皆是国土。

    酒过三巡，将军府又来了一位不得不迎的贵客，司礼监的一位貂寺登门，身穿大红袍的老太监并不唐突，只是在听潮厅喝了一杯茶，便奉谕呈上一枚御赐的山海珠，之后，转身告辞，薛满庭一直送到府外，谢礼还恩，礼数上挑不出半个不字。

    看着月色下的马车愈行愈远，薛满庭微微皱眉，苦笑摇头，看来，京都再大，都是皇帝陛下的卧榻，不然，这份莫名的御赐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巧。

    府内，谈不上觥筹交错，李浪这顿饭吃得有些拘谨，只是和年纪相仿的薛青城相对熟络一点，结束时，算是有了一点微醺的醉意。

    李浪执意要回到举人巷，将军府门前，来时是白马，去时已经换成了一辆马车，李浪和薛青城并肩而行，远远瞧见引桥两旁的大红灯笼下，驾车的少年身影有些熟悉。

    少年身躯肥胖，喜欢习惯性地眨着眼睛，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浪与薛青城拱手告别，猫着身进了车厢，里面，黑衣青年怀中抱着一把长剑，缓缓睁眼。

    年轻人，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