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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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潜行

    江南,落城,漫天红霞。

    夕阳为镜湖畔的宅院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四方小桌上一壶美酒,几盘小菜,李承清红光满面,对着老管家招了招手:“李仲啊,别忙活了,今天咱俩喝两盅。”

    一向循规蹈矩的老管家顿时满脸错愕,连忙回话:“老爷……”

    李承清沉着脸打断道:“你啊,了无生趣,这里又没有个外人,今天就剩我们两个孤寡老人说说话,过来过来。”

    老管家一声苦笑,不敢违拗,从旁落座,姿势难免有些拘谨。

    李承清白了一眼:“你跟了我十几年了吧,怎么还这么生分,是不是我亏待了你。”

    老管家轻轻拍了拍胸口:“侯爷对我们这些下人的好,老奴都记在了这里,不过是主仆有别,不敢僭越。”

    “陈旧,迂腐。”定国候大人呵呵一笑,说道,“这是我那个不孝子经常对我说的话,今天我也送给你。”

    老管家没有说话,自从少爷北上京都后,老侯爷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今天是怎么了?

    李承清端起酒杯,深啜了一口,若有所思道:“说起这个不孝子,不会在京都给我捅出什么大篓子吧。”

    “不会的,少爷性子上是有点不拘小节,但在大事情上向来有分寸。”

    听到老管家的这句评语,李承清的神情有些古怪,接着哈哈大笑,清风小酌,怡情自得,几杯酒下肚,老侯爷不禁有些微醺,手里的木筷轻轻敲了敲冷碟,神秘说道:“告诉你一件事,前些日子,你家的少爷在并州宛城遇了袭。”

    老管家浑身一颤,手中杯子洒出几滴酒,惊恐问道:“少……少爷没事吧?”

    李承清乐道:“当然没事,不然我还有心情跟你在这里喝酒。”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管家轻舒一口气,疑惑问道,“老爷,凶手抓到了没,到底谁要刺杀少爷?”

    李承清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抓是抓住了,几个拿人钱财的小角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一幅画像,少爷的画像。”

    老管家皱起眉头:“买凶杀人?他们不认识少爷?”

    李承清笑了笑,端起酒一饮而尽,接着徐徐说道:“怪哉!画像用的纸张是江南四宝斋出品的上好宣纸,墨也是四宝斋的墨。”

    老管家不解地问道:“四宝斋的墨宝虽然难求,但江南道的大户人家总会有办法,这个范围有点广。”

    “也包括这间宅院。”李承清不置可否,缓缓起身,望着天边的晚霞,悠悠说道:“内人在世的时候,时常为我磨墨,她有一个爱好,喜欢往里面加一点檀香,如今,她人虽然不在了,但这个习惯我一直还保留着。”

    十几年来,唯老侯爷马首是瞻的老仆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满面红光的李承清此时蓦然转身,声音落寞却如洪钟:“李仲,为什么?”

    年迈的老仆一瞬间如遭雷击,不过下一秒,惊慌被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取代,老管家脸上的皱纹渐渐化开,勤勤恳恳的老仆忽然间就像换了一个人。

    四宝斋的宣纸,重要的是带着檀香的墨香,这是只有老爷书房才会有的物件……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丝马脚。

    李仲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给了定国侯大人所有的答案。

    晚霞中的身影有些萧瑟,李承清淡淡开口:“也对,只有京都的那一位,才能让你隐忍这么多年,也只有他,可以许给你太多的东西。”

    已经恢复平静的老仆再次动容,于是,声色俱厉道:“侯爷,你说出如此大逆之言已是不忠。”

    定国侯大人冷冷一笑,眼神中尽是怜悯之色。

    李仲不怒反笑:“老爷似乎很早就知道我的来历。”

    李承清面色平静如常:“刘知州将你引荐过来的时候,我就有过猜测,以你说的身世,又怎么会认识知州大人呢?”

    “可老侯爷……还是将我留在了身边。”

    定国侯大人撇了下嘴角:“你总是要交差的,京都需要你这样的耳目,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的。”

    城府十几载的老仆若有所思,许久后点了点头:“还是侯爷清高雅致,不过,我很奇怪,老侯爷深陷棋局却从来不点破,那为什么今天还要破局呢?难道侯爷不清楚,这样一来,不是让自己深陷死局中吗。”

    “承先祖荫庇,一树百获,这间宅院沿袭到了今天,够划算了……既然京都现在要一个安心,给他便是了。”

    清风拂柳如仙人抚须,李承清语气清淡如水,这一刻想起了手举绣针的妻子,想起了手执断剑的公子,不远的将来,他的儿子就会去到离山,完成她未了的心愿,而自己……了无牵挂。

    沉寂多年的李仲此时终于得到了释放,眼神中多出的不仅仅是狠厉,而是一种气势上的变化,京都选择了他自然是有道理的。

    “侯爷不愧是李公后入,遗风余韵令人敬仰,请恕我直言,侯爷越是这样的风骨,就越不能送去京都,不过……我可以送侯爷走另外一条路。”

    李仲面色渐渐阴沉,定国侯大人已经破局,那就只能有一条路可以走,这是他存在的意义,李仲的手里拿着一根木筷,笼中兽终于打破了牢笼,露出獠牙,木筷带着撕裂的风声,割碎了片片红霞,刺向李承清的咽喉。

    定国侯大人感觉到了冰凉的寒意,根本来不及反应,于是,他干脆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等待,等待……

    夕阳绽放出最后的余光,晚霞在天边抹出一道鲜艳的红,镜湖畔的老宅院闪过一缕流光,这缕流光被染着淡淡红晕,绝对不应该是木筷该发出的光泽。

    冰凉的寒意消失了,定国侯大人一阵恍惚,似乎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他慢慢睁开双眼,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李仲死死捂着自己的脖子,但依然无法阻止咕咕涌出的鲜血,他睁大的双眼满是惊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没法发出一丝的声响,他摇摇晃晃,一只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京都的权利富贵本来唾手可得,可转眼只是一场春梦,隐忍多年的棋子终于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这一刻,他死不瞑目。

    夕阳跳动了一下,隐于西山,老宅院的白墙下此时多出了一个窈窕的人影,倔强的少女沐浴在湖畔的清风下,青芽狠狠盯着地上的尸身,翘起嘴角,青涩如初。

    生死一线间面不改色的定国侯大人这一刻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无法置信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涩少女盈盈躬身:“离山慧峰弟子青芽,奉宗主之命,在此潜行。”

    满面红光的李承清使劲揉了揉眼睛,最终只揉出两行老泪,一连说出了三个“好”字。

    第二天清晨,镜湖畔临湖居的小院子,青涩的小丫鬟面相东南,放飞了一只纸鸢……

    与此同时,落城近郊的西山陵,一座松竹掩影的墓碑前,再次被点上三注新香。

    席地而坐的定国侯大人倚着墓碑,开口叙道:“都说养儿为了防老,可咱的宝贝儿子……肯定是指望不上喽……还好,他遗传了你的天赋……你说哪天他要是真能飞升,我岂不是当了一回仙人的爹……有时候会觉得一切是注定了一样,你宝贝儿子的丫鬟,竟然也是离山的弟子……离山的弟子,离山的弟子啊!”

    说到这里的定国侯大人早已泪眼朦胧,泣不成声:“小桃,我知道,那些年,你不曾一日忘了离山,但你知道不知道,离山也不曾有一日忘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