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路转
衢州府城外,陈十六郎夫妇施礼再拜。
“父亲走好。”他们说道。
刘奎有些不自在的摆摆手。
“说了让你们别来送了。”他说道。
“不知道的话自然不来,知道了怎么能不来送父亲。”陈十六郎说道,再次施礼。
“别和别人说啊。”刘奎忙说道。
哪有父亲送女儿出嫁的还送到婆家门前。
“我只是正好陪你徐四叔回乡,顺便来送她一程。”
一旁的徐四根笑了,刘奎瞪他一眼。
“不是吗?”他说道。
徐四根笑着点头应声是,又看向依依不舍的刘小娘子。
“大姐儿,你别难过。”他说道,“等过了年开了春,你就跟姑爷到西北去了。”
刘小娘子点点头。
“四叔,你看着点我爹,让他少吃酒。”她说道,“也别总和上司作对吵吵闹闹的。”
被女儿这样说刘奎顿时涨红脸。
“你这死妮你知道啥。”他瞪眼喝道。
徐四根拉住他,笑着对刘小娘子点点头。
“好了,我知道了,天冷,你们快回去吧。”他说道,看向陈十六郎。
陈十六郎也在一旁悄悄的看着他,视线相对,他忙垂下视线施礼。
“走吧,我们还赶路呢,年前要回到家。”刘奎说道,再不迟疑翻身上马。
看着二人上马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刘小娘子还是忍不住抬手拭泪。
“末娘,别难过。”陈十六郎说道,“过了年就能再见了。”
刘小娘子点点头,擦了眼泪。
“回去吧,怪冷的。”陈十六郎说道,一面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给你暖暖。”
城门外人来人往,刘小娘子红着脸抽回手忙上车。
陈十六郎也有些讪讪跟上去,坐上车向另一条路而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那个看起来眉眼普通,但带着几分威严之气的男人,就是她的义兄,官封西北路牧司提举的国舅爷啊。
“你以前见过皇后娘娘吗?”
耳边忽的有人问道。
陈十六郎身子不由一僵。
“听说当初在京城,皇后娘娘最先结识的就是你家呢。”刘小娘子好奇的问道。
“是,”陈十六郎说道,“娘娘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不由长吐出一口气。
眼前不由浮现站在斑驳树影下的女子。
“自然不是,是这位公子一个人厉害。”
“且停寺,且停碑的故事讲的也好。”
那女子含笑说道。
何止见过,还曾要议亲,没议成,他还好一段伤心……
当然这心事可不敢对任何人说。
“你,还有你们家都是好人。”刘小娘子说道。
陈十六郎转头看她,新婚小妻子笑颜如花。
“那时候皇后娘娘还是个傻儿孤女,你们都能对她很好。”她笑道。
纵然有求医治病的恩情,但到底是身份地位悬殊。
“是娘娘人好,我们家其实一直欠她的情。”陈十六郎说道,也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小妻子的手。
刘小娘子的脸便又红了,想要抽回来。
“这是在车里。”陈十六郎笑说道,握紧了没松手。
直到走出去好远,刘奎才回头看,只看到远去几乎看不到的驴车。
“又不是没钱,不买一辆马车,雇了驴车,那驴瘦的能走回去吗?”他没好气的说道。
徐四根哈哈笑了。
“你别瞎操心。”他说道,“这时候陈家难道要高头大马绫罗绸缎招摇过市吗?多少眼盯着看呢。”
刘奎瞪眼要说话,徐四根没让他开口。
“……若不然娘娘为什么直接问你?你以为像你这般不惧他人言语清名的有几个?”
那是!
“我刘奎怕什么!”刘奎立刻一脸得意的说道,“当初你们是太平居的掌柜,有钱,你们妹妹还认得陈相公,有势,有钱有势,那又如何,在老子眼里依旧是逃兵,是逃兵,就得抓!”
徐四根抬手给了他的马一鞭子。
“说过多少次了,我们不是逃兵,是被人逼的。”他说道。
“被人逼的你们也是逃了!”刘奎瞪眼。
二人瞪眼一刻,徐四根忽的又笑了。
“想起来好像昨日才发生似的,竟然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了。”他说道。
眨眼间已经物是人非。
这一句话让刘奎瞬时泄气。
“老四。”他声音低闷闷,“你们,恨我不?”
徐四根转过头看他,神情有些惊讶。
“恨你什么?”他问道。
“如果当初我没有抓你们。”刘奎抬头看着前方,冬日的原野带着几分荒凉,迎面似乎有几匹马奔来,其上茂源山兄弟笑容飞扬。
“…..渭州介石堡城守帐下甲队敢勇徐范江林、范石头,骑兵徐四根、徐腊月,校勇范三丑….”
“…..你们这些窝囊废!有本事做逃兵,有本事拿自己兄弟挡刀箭,有本事你们就跟老子来战….”
“…..何为敢勇?骄勇善战,将帅所倚,你看你们现在在做什么?….”
他垂下视线,忍住嗓子的火辣辣。
如果没有当初,他们七个兄弟还在京城肆意人生,得官封爵,成家立业,膝下子女围绕,而不是如今京城外一碰黄土孤零零。
多少次梦里都是他用车拉着徐茂修五人的尸体走啊走,直到醒过来,然后看着帐子熬到天明。
那时候他心里后悔啊,后悔啊。
“是,我是恨逃兵。”他说道,说到这里又自嘲一笑,“可是我抓你们与其说恨逃兵,不如说是撒气,气我被赶出西北,气我不能阵前杀敌,我那么想上阵却不能,而你们竟然还逃了,我就堵着一口气,咬着牙的非要闹,闹的有什么好,如果是真的逃兵,根本就不会在乎我的闹,在乎我的闹的,其实都是好汉。”
如不然,他们不会在他的围攻下放弃反抗,在明明有机会逃走的时候束手就擒。
能被伤害到的只有那些在乎的人。
他伤到了他们,用的是他和他们都在意的事。
徐四根笑了。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如果的。”他说道,看着刘奎一笑,“就算没有你,我们也是要去西北的。”
他的眼中浮现几分自豪。
“妹妹早就为我们准备好了,而你,也不过是个契机罢了,有你没你,我们都是会去,至于是不是如今的结果,那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话说到这里声音也微微低沉。
如果那时候他们没有死守城门,如果那时候那该死的将官没有先跑,也许……
但他旋即抬起头。
不,这世上没有如果,该是如何就是如何,既然已经如何那就如何吧,更况且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你啊,在家还说嫂子哭哭啼啼,我看你也是因为大姐儿变得娘们气了。”他笑道,一摔马鞭子,这一次是打在自己的马上。
“婆婆妈妈的,男子汉大丈夫,生的痛快,死的也痛快,干了就干了,哪来那么多如果但是的。”
刘奎看着疾驰而去的徐四根,咧嘴笑了笑,将手中的鞭子也一甩,马儿疾驰追上去。
虽然赶路赶的急,但回到龙谷城的时候已经正月初十了,尽管如此大街上年节的气氛还是很浓郁,为迎接上元节街上已经悬挂起各种灯笼。
这种浓厚能够延续这么久的节日气氛是龙谷城多少年没有过的,不止龙谷城,沿线堡城都能如此,这要归功与城门上摆着叫做霹雳炮的东西。
一声霹雳,震天动地,血流成河。
自从年前响过之后,就吓破了西贼的胆子,以往冬日年底最容易来侵扰,如今绝了迹。
“你去我家,你家里冷锅冷灶的。”
在城门刘奎招呼徐四根说道。
“我好歹也是个提举,偌大的家宅,如云的仆从,就算出门一个月,也不至于家里就冷锅冷灶了吧。”徐四根笑道,不待刘奎再说话拍马而去。
“可是家里没个女人到底是冷锅冷灶。”刘奎摇头说道。
徐四根还没迈入家门就听孩童的笑闹声,他顿时大喜。
“大哥来了?”他问道。
前来迎接的家仆笑着应声是。
“年前就到了,大爷和大夫人都来了。”
大嫂也来了?
“大嫂不是有身孕了?怎么能这个时候走这么远的路?”徐四根吓了一跳说道,一面疾步迈进去。
“不用担心,问过皇后娘娘之后才行路的。”范江林笑道。
既然妹妹说没事,那肯定就没事了。
徐四根松口气。
他进来时,范江林正陪着小宝儿练拳,虽然还小,小宝儿也一招一式的有模有样,看到徐四根,小宝儿有些陌生。
“走的时候还小,都不记得四叔了。”徐四根笑道。
小宝儿怯怯的笑了笑,转身跑到走出来的黄氏身后了。
身旁的丫头忙护着他,只怕撞倒身子已经粗壮的黄氏。
“这次住下就熟悉了。”黄氏笑道。
“大哥不在京城了?”徐四根听明白了问道。
“如今霹雳炮神臂弓供应多了,损坏修缮也多了,我便来西北军监提举。”范江林含笑说道。
“那京城那里…”徐四根说道。
“李茂在呢,有他就够了,他比我厉害多了。”范江林说道。
二人说这话迈进厅内。
“不是。”徐四根迟疑一下说道,“我是说,妹妹一个人在京城了….”
范江林笑了。
“周大老爷一家回京了。”他说道,“虽然曹贵已经外放为官,但江州金哥儿一家人到京城了,程大老爷让他们打理京城的产业,半芹也已经出嫁,男人是禁卫班直,家就在京城,这样算起来,京城里人挺多的也不冷清。”
徐四根点点头。
“那就好。”他说道。
“你也不小了,成家的事也该考虑了。”范江林说道。
徐四根没说话。
“我知道你想什么。”范江林坐下来叹口气说道,“他们几个都孤独的躺在地下,你觉得你能活着就足够了,只是事情不能这样算。”
徐四根笑了。
“是。”他说道,一面冲范江林施礼,“这不是大哥来了,大哥和大嫂在,我的亲事就有人张罗了。”
范江林一怔旋即又笑了点点头。
“还有,既然周老爷一家回京了,那周六少爷是不是要回京一趟?”徐四根想到什么问道。
“不一定啊。”范江林说道,“皇后册封之后周公子就匆匆离京了,我看他不太想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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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声响。
一把骨刀被扔进箱子里。
周箙拍拍手,将箱子盖上。
“见面礼。”他说道。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公子,公子,我们不回京城啊?”小厮进来说道,“老爷来信催了,再说西北这边军中三老爷他们都在,如果你也在,只怕要被人说这西北军中皆是周家之物,娘娘要被人非议….”
周箙笑了。
“谁教你说的?”他看着这小厮问道,“竟然知道拿娘娘来堵我。”
小厮讪讪一笑。
“收拾好了,走吧。”周箙说道。
小厮一怔,旋即大喜。
“公子,你肯回去了?”他喊道。
周箙负手看他。
“我为什么不肯回去?”他反问道。
自然是因为你对皇后娘娘……
小厮心里嘀咕,当然话不敢说出来。
周箙没有说话,抬脚迈步。
我为什么不敢见她,就因为今生不能与她终成眷属吗?就因为不想看她与另外的男人夫妻为伴吗?
如果以前或许是吧,但她连命都能给我,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这是在湘西湘南游荡的李太医寄来的信。
巫王祝,那是救人的祝,又是杀人的祝,救别人杀自己。
不知道她有什么秘方能让自己延续生命等待生机。
“……但这种生机只能延续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无解,必死无疑。”
李太医在信中说道。
也就是说那时候再晚一些,就算是被册封为后,她也活不了了。
周箙停下脚长长的吐口气。
她这完全是不想活了。
就算那小子一往情深对她不离不弃,但是,谁又能知道皇帝会不会醒,谁又能说准皇帝醒了会禅让?皇帝如果不醒,什么时候死谁又能说准?
而关键是,这些事谁又能保证一定会在三个月内发生。
这个臭女人……
他转过头。
“把那个箱子带上。”他说道。
小厮愣了下。
“我送她的礼物。”周箙说道,“攒了这么多,够送一回了。”
小厮一脸惊讶。
“公子,你没事吧?”他喊道。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公子了,那个箱子是什么,那何止是礼物,那是公子满满的不敢说又不能说的心意。
“我有什么事,我好的很。”周箙笑道,转身大步。
有些心意不用说,这世上肯把命给你的人能遇到一个就足够了,何必在意天长地久,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今生就足矣。
人马疾奔,尘土飞扬,眼前渐渐繁华时,走出西北时的凌冽寒风也变得柔和了。
“再走半个月,就能到京城了。”小厮在后喊道。
裹紧行装的周箙抬头看着前面的府城。
“今日就在城中落脚吧。”他说道,“看看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小厮啊了一声。
“公子,还要买啊?”他喊道,“走一路买一路,这车上都要装满了。”
周箙转头瞪他一眼,才要说话,忽的愣住了。
小厮有些不解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路边是茶寮,此时正坐着不少行路的人。
周箙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神情渐渐惊愕。
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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