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中秋节清晨，古越国皇宫上空金光乍现，晴空万里的天空雷声翻涌。

    一声男婴哭声响彻云霄，清明月诞生了。

    太子降世，天有异象，虽说奇特，但不少帝王将相，人间英豪出生时也是这样，戏文里的话看腻了，城中人们啧啧称奇，也就各自干各自的活去了。

    而雷声般渐渐平静下后，顿时天地间有了从未见过的暖色，影子斜斜地打在地上，天上金光四射，有一个身影从最亮点渐渐显影，身上披了层金光。

    再近，分明见着那仙人脚踩仙云，双手托着一把耀眼夺目的宝剑，向皇宫飞去。

    城中百姓纷纷望向上天，有人双手合十，虔诚跪下。

    那天仙人降落于皇宫，将那把宝剑交于君王，道：“物归原主，此子天赋异禀，前世未经天劫便成仙，虽有天资却无仙骨，十八年后将有天劫，此子历了劫数，才算真正的飞升成仙。”

    十八年来，君王找来最负盛名的道士教清明月修炼。

    照理说清明月命数已定，等着十八岁飞升就行了，可清明月展示的治国之能，聪明才智，让他父王恋恋不舍，于是将太子之位传给清明月，祈求上苍留下清明月，为古越国开疆扩土，造福百姓。

    清明月出生一年多后，万芳国公主降世。

    那日情形若是出现于古越国皇城中，怕是古越国举国上下一头雾水，目瞪口呆，以为旧戏重演，因为——万芳国公主降世，与清明月降世一模一样。

    同样的天光乍现，天有异象，就连脚踩仙云的仙人，都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落在万芳国宫中，对万芳国君主说了几乎同样的话。

    奇特又滑稽，明明是神圣而庄重的事情，可接连出现，就变了味道。

    古越国人常常冲跟在屁股后面乞讨的乞丐骂：“你个臭瘤子，甩也甩不掉，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抢着送死啊！”

    在万芳国的说辞是这样的：前一阵子一穷书生的文赋被一官家弄走，为自己儿子铺路当上了状元郎，人们就啧啧道：“抢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先一步进了大殿，能怎样？还不是被鬼缠上，疯疯癫癫跳河了。”

    从骂语来看两国民风确实不太相同，古越国国民生气时彪悍，万芳国国民生气时尖酸。两国南北对立百年，积攒了无数怨气，两国贵子降世，将百姓好战之气推向高潮。

    今年为两个贵子渡劫之年，两国国民想在自己太子公主飞升之前，先在人间把敌国灭了再说。

    万芳国君主见古越国太子从小有最好的道士讲教，最好的剑士陪练，自然不甘示弱，将公主送去最好的道观和仙门苦练。

    此时，古战场之西的离人山为古越国军营驻扎地，古战场东面，万芳国公主万留芳正率领乌压压的军队向战场逼近。

    万留芳，名字不言而喻，万芳国国王和王后舍不得娇贵的公主离去，希望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而万留芳不负父王母后重望，不通仙术，不懂剑法，不晓道教，八岁被送去最具盛名的姑苏仙门修炼，为了时常回宫，学得最好的便是御剑飞行，修了不到半年，御剑术练得炉火纯青，一天夜里趁着没人看守大门，自己御着剑飞回了宫中，第二天一大早凤阳殿炸开了锅，伺候公主的奴婢看了已经走了半年的公主突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叫醒了以后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姑苏修行了。

    “公主，臣观天象，见离人山东面天空有灵气徘徊许久，定是古越国太子清明月在那里。”一个拄着拐的老头，也就是国师，望向脚踩仙剑飘在空中的万留芳说道。

    万留芳身穿一淡黄长袍，金色护腕，套着一个黄色半臂衣裳，上边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她踩着剑飞来飞去，一个镂空金圈扎在马尾上，高高的马尾辫子随风飘扬，还用金箔编了几个小麻花辫，如一只金凤凰一样傲气凌霜。

    万留芳酷爱御剑，每回御剑溜回宫里，皇奶奶都笑得跟朵花似的拍着手道：“我的小公主，真是仙人风姿，凤舞九天啊！”万留芳此次率兵，一直待在剑上，飘在半空，几乎没下来过。

    万留芳把剑头稍稍压低，靠近那个国师道：“你的意思是古越国军营驻扎在了离人山下？”国师是万芳国君主特意派来协助不谙世事的公主来的，这一路都有国师领兵，万留芳一直闪着金光飘在半空，像个吉祥物。

    国师道：“回公主，正是。”

    万留芳鹅蛋脸，凤眼英眉，俊丽且娇柔，面庞天然浑成，灵气逼人，朱唇红润光泽，三庭五眼饱满圆润，浑然一个仙人面孔，唯那浑身傲气给她拉回成了一个凡人，虽像仙子，但更是个挥洒千金不眨眼，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小公主。

    万留芳双手背后，百思不解说道：“他浑身本领不怕死就算了，怎么敢让军营也驻扎在那里啊？真是榆木脑袋。”又看了看前方：“国师你就在此地领兵休整吧，前面便是古战场，我们不宜往前了。”

    将军奉命听国师号令，在大家眼里，公主就是个金凤凰，在那里闪着光就好，有她在可以增加军队气运，但带兵打仗什么的，他们还是更愿意听国师的。

    离人山下，清明月负手而立，坚毅挺拔，不染一丝尘埃，如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眉间淡然，双目有神，面如雕刻，冷的不食人间烟火，唇线优美分明，下唇分饱满两瓣中间有浅沟，衬得他多了几丝温情宽厚。他望向东面天光异色，便知万留芳率兵驻扎在了那里。

    一黑袍小将跑了过来，道：“太子殿下，我们都准备好了，何时进山探索？”语调颤抖，但不是被离人山的鬼怪吓得颤抖，而是激动期待，想一展身手。

    古越国民风彪悍好战，而清明月一身白衣不改，如穿梭人间的一缕清风，有他在，古越国总是会保持理智，忍了十八年才向万芳国宣战。

    清明月平静道：“你今晚带领军队好好修整，我一人进山。”那黑袍小将一惊，道：“可是太子，你一人……很危险……”说完他自己都想笑。清明月带着几万大军进山，多了几万人做累赘，才叫危险。

    清明月淡笑：“无妨，若有什么不测，也说不准就是我的天劫呢。”清明月一向光明磊落，若是因一己私欲拉着将士们送死，他做不出来。

    清明月将那把十八年前仙人送来的诛邪剑背在背上，双袖被护腕紧紧束着，战靴扎到小腿处，干净利落，静静转着拇指的玉扳指，神色淡然，等着日色褪去，离人山万物骚动之时，便是清明月进山血染离人山之刻。此时离人山与往常一样阴气森森，并不知晓山脚下一少年正鹰瞵鹗视盯着离人山，如静潭般的脸上拂过一瞬间的杀机。

    东面万芳国军营驻扎地，万留芳终于飞累了，压剑落了地。

    国师看到，问：“困了？”

    万留芳一边将剑插回剑鞘，一边摇头。

    国师在一块平地上圈腿而坐，不知想什么出神，没看到万留芳摇头，自顾自道：“困了就回你自己营帐好好休息吧。”

    万留芳不理睬，走到国师旁边也做了下来。

    国师算起来也算万留芳爷爷辈的，刚要张口说容易着凉，万留芳两只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示意国师不要再唠叨了，这招她从小用到大，百试百灵，不灵就哭，国师果然艰难地止住了自己的嘴。万留芳这次却没什么成就感，而是满脸忧愁。

    国师既是万芳国的国师，又是万留芳的师父，因为万留芳虽入了仙门修炼，却常常偷跑回皇城里，国王便就近找了个皇城郊外的道观，送她去清修，可万留芳还是不愿修炼道法，没事儿就找理由回宫，左右国王和王后也不舍得万留芳离家太远，便让她待在宫里让国师教些道法，国师在宫中越教越多，也算是万留芳的师父了。

    万留芳在国师眼皮子底下长大，什么小心思都藏不住国师。国师道：“一路上闷闷不乐，一直飘在天上，有心事了？”

    万留芳听了这话，更加垂头丧气，“唉”的一声。

    国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白发：“大家都说你是个金凤凰，可是我看出来了，我们的小凤凰啊，藏着个大心事。”

    万留芳忍了几个月，从将士出征那一刻，这个心事愈来愈沉重，直到今日，要看将要开战，万留芳终于忍不住了。

    万留芳鼻子一酸，眼睛里流转泪水，看向渐渐西沉的太阳，眼中折射着金色的光芒。她道：“就因我一人，拉上这么多将士的命，我做不到。”

    国师安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况且两国积怨许久，只不过在此刻爆发，世间恩怨本就无解，你飞你的升，他们打他们的仗，你不要顾虑太多。”

    万留芳低下了头，一滴泪珠无人察觉地落在了土地上，她低着头，声音颤抖地重复着国师的话：“我飞我的升，他们打他们的仗？”

    万留芳离开皇城时骑着白马，高高地俯视着送别将士的妇孺，那时她以为自己是热血将军，正义的救世主，可不料百姓一个个泪流满面，不舍地拉着自家男儿衣襟，甚至军马出了皇城，还有女人领着孩子站在城墙下，呆呆地望向卷起的黄土。

    万留芳不忍看，自那以后便再也没说过几句话，一直御剑飘在半空，谁也看不到她的脸色如何。万留芳又想起了那场景，心如刀绞，摇了摇头道：“十万大军一路汇合而来，十之有九面露难色，古越国民风好战，男儿身强体魄，又有清明月坐镇，我……我打不赢这场仗，我也没能力飞升。”

    年过半百的国师面对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娃，有的是话哄骗，刚要张口，万留芳眉头紧锁，露出少有的凶相，国师一下子怔住了。万留芳低声怒道：“盛世之下，百姓安居乐业，可我为了自己飞升成仙，任由人间战乱，抛弃自己的子民性命，明明是自己挑起的战争，带他们来古战场送命，最后却是自己踩着他们的尸体飞升成仙。”

    国师愣在那里，看来是没料想到公主会有如此觉悟，一时还没想好说辞。

    万留芳看着国师的窘相，苦笑：“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此次天劫便是两国数十万将士丧命，血染人间，然后一道天雷，我便成了神仙，对吗。”万留芳越说脸色越难看，声调越颤抖，最后变成无奈。

    国师大惊失色，慌张地解释：“不！不是！两国交战只是积怨已久，你飞升只是天到渠成，两者之间，毫无关系！”说完，国师目光暗淡，知道这个说法已经骗不了万留芳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千古道理，一个人的成功，必然是牺牲无数人的心血，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站到顶处，可是人各有命，有的人生来便是贵人，有的人生下就是蝼蚁，可能拼尽一生，都没有被贵人踩在脚下的资格。

    国师惴惴不安地道：“公主，你是贵人命，是神官下凡历劫，为你飞升而死，是我们的使命。”

    万留芳再一次摇了摇头，眼光依旧炽热，却在一瞬间少了一分信任：“师父，你变了，也或许是我长大了，你不再是那个印象里的道士了。”

    国师也不生气，反而豁然笑了起来：“是啊，我孑然一身，早已把你视为至亲之人。我只希望公主可以回到天上当一个逍遥百世的神仙。”

    万留芳笑了：“不过有一点没变，您老人家永远真心待我。”说着起身，拔剑而去。

    国师一惊，连忙起身，道：“你干什么去！”

    万留芳回头，天边已呈晚霞之象，太阳西沉，照着万留芳发髻，模糊了她的脸颊，团团金光里，万留芳道：“我知道离人山里有众多妖魔，反正都是血染人间，我杀了妖魔祭天，换回将士性命！”

    国师吓得喉间声音沙哑，嘶吼叫喊：“公主！回来！！！”

    可万留芳最精通一术便是御剑飞行，转身已飞得没影了。

    途中，万留芳设了一个结界，拦住了万芳国将士通往离人山之路，将万芳国军营统统困在了一个黄色结界中。

    万留芳踩着脚下脚底下的黑色宝剑，剑柄处刻着三个不知意思的字符，歪歪扭扭，就是此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