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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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参军之懦

    何勋当年死于北上与汝南王的决战中,后来数年里,都是裴子义一直照拂候府中孤立无依的何肃母子,直到何肃在刑司谋职安身。

    何父生前在建康朝廷树敌良多,在他死后的那些年,如果没有裴子义感念与何父在沙场上共同抗敌的同袍之情而给予他们母子三人支持和援助,恐怕在王侯贵族势力的冷酷倾轧和报复中,何肃连作为侯府嫡长子的最后一丝体面都没有…

    可以说,在权势相争不歇的建康城中,除了作为自己恩师的当朝丞相董无伤外,裴子义是少有的让何肃心存感念之人。可在何肃被贬至荆州南郡后,他就极少与这位叔叔再通消息,直到这次他作为州牧应邀前来主持祭典,才有机会与这位久不曾通信的恩人相见。可世事无常,不想他们叔侄二人,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何肃本不是容易感性伤怀之人,但面对此时病榻之上重伤垂危的裴子义,他还是不由得心痛异常。

    当年与李典一战何等惨烈,您都活了下来,难道苍天无情,就要让英雄折没于此了吗?!

    他失神握住裴子义枯槁的手,心中不由责问天道不公。

    此刻屋中静谧非常,可何肃心中却是心念翻腾,宛如狂风卷起千层巨浪。看着眼前之人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他不由握紧拳头,手指骨节已被攥得森然发白,早已控制不住心中的懑恨。

    到底是谁害得他这样?!当真只是与西珉人交战不敌所致?还是黄成续那狗贼有意迫害?还是另有……

    何肃心念刹那癫狂,握住裴子义的手不觉开始颤抖,他强行制止心中的疑云将理智吞没,将额头重重抵于榻前,将思绪放空片刻。

    屋子中到处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混合着伤者身上脓液的腥臭,让何肃在冷静之中又陷入了一阵压抑。他先是唤了裴子义几声,然而在得到伤者喉中几声微不可察的呻吟后,他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回应。

    何肃随即探身入帐内,开始查看裴子义的伤势,伤口遍布躯干,皆是致命的箭伤或为冲杀敌阵中被刀枪所刺的伤口,口眼处黏膜颜色无甚特殊,只能粗略判断没有致命毒物侵体的迹象,他复又搭手略略摸了摸裴子义的脉搏后叹息一阵,复瘫坐在裴子义床前扶额不起。

    “大人心中莫要惆怅,生死之事,皆是命运造化,我等凡俗,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陶之仪悲悯的声音从纱帐外飘然而至,何肃从余光中瞥见这抹鬼魅的身影立在窗下朝自己这边望来,这才记起这屋内还有第三人。

    “你好像站在那儿很久。”何肃隔着纱幔,站在裴子义身旁说道。

    “属下方才去准备了一些东西,进来时不巧见到大人暗自神伤,不敢上前惊扰大人,这才默声留在原地。”陶之仪躬身道。

    何肃从裴子义身旁起身,目光微凝片刻,他还没有开口问他与黄成续串通隐瞒裴子义伤情的事,就看见陶之仪自己上前跪地请罪。

    “陶某自知期瞒上官,忤逆朝廷当死,今日,属下在裴将军面恳前请大人治罪!”陶之仪跪于何肃身前沉声道。

    “即知是死罪,为何当日冒着三军主帅虚悬而军心大乱的风险瞒而不报?”何肃问道,他见陶之仪一见到自己就主动请罪,便直觉在裴子义身边效忠多年的陶之仪在此事中或许另有隐情。

    “属下惭愧,一月前将军伤情便有恶化之势,属下当时秘而不宣,本是已做好将军罹难的心理准备,秘密将讯息火速送往麟台请示朝廷示意谁可填补中军主帅一职。”

    陶之仪将一月前自己的决议照实向何肃道来,让何肃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曲折,陶之仪说到转折处已后悔莫及,羞愧难当。

    “后来黄成续暗中将我的书信及邸报拦截,逼迫属下隐瞒将军伤情,配合他对外称将军虽身负重伤,却在尽心医治下并无性命只忧,续闭门静养,闲杂人等不可探视打扰,正如之前您在南郡时在信中看到的一样。”

    “你是说一切都是黄成续逼迫你所为?”

    “是…”陶之仪俯身惭愧道,“属下贪生怕死之徒,愧对将军的栽培与赏识,现已无颜面对将军大人,还请大人让属下以死谢罪!”

    “陶之仪,杀你一个,也换不回将军的命,死不足惜!”何肃合目叹声,追问道,“我且先留你项上人头告诉我,黄成续为何要逼你如此做?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这才是让属下迷惑不解的地方。”陶之仪摇头道,眸光恍惚一阵,陷入了沉思,何肃低头看他疑惑重重,隐隐觉得事情另有玄机。

    “或许许多人都觉得黄成续在内水各个郡县中如何权势滔天,也不过是耽于享乐,浸淫奢侈,直到一月前突然逼迫属下与他同谋,我才知晓出此人恐怕有篡权作乱的野心,可是…”陶之仪顿了顿,继续望向何肃道,“可是这一个月,除了封闭裴将军病危的消息外,他从未假借裴帅之名,暗中插手军务。内水对岸的军备调度,皆是属下继续遵照裴将军之前的指令有条不紊地进行,而这期间,属下也未曾注意黄成续有其他可疑违制的举动。”

    何肃心中了然,在裴子义成功突围羊渠伏兵后,余下后备一万人军队,也谨慎缓慢地将防线向巴州以北推进。他远在南郡时,的确听到的都是战局按照预期平稳推进的消息。但他以为是裴子义九死一生后,继续控制战事推进,但其实真正在那一个月里做这件事的人是陶之仪。

    陶之仪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似乎是已完成自己的最后使命一般,将期望的眼神投向何肃,“属下无能,不能摆脱黄成续桎梏,只得借庆典为由,邀请大人入薪野,既然大人现在已知晓实情,属下便恳请大人指点迷津,如何解决此番困境,若大人不弃,属下这条命能暂时保存助大人破局,也死而无憾了。”

    悔则悔已,但已经有些太迟了…

    陶之仪至诚至忠的神情看在何肃眼里,也许他希望自己入薪野后能给事情带来转机,可事实呢,自己根本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样子。他本以为,就算有黄成续之流的狼子野心之辈暗中做梗,起码有裴叔把控军权为后备支持,自己也不会在身陷困局时毫无招架之力。

    可偏偏现在,是裴子义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