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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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清白异行

    郑异已在阴暗的死牢关押了数日,手脚早已麻木,挣扎了半天,方才舒缓过来,一步一步挪出牢门,进入通往大堂的过道,骤见自窗外斜射进来的久违的缕缕阳光,不免觉得有些刺眼灼目,但脚下顿时生出了一些力量。

    他猛吸一口新鲜空气后,步入了大堂,明帝已然正座等候,中常侍与数位穿着斗篷的宫女,在他身后垂手而立。

    郑异见过礼后,静静的站着,望向明帝。

    “郑异,朕且问你,护送公主出塞半载,除了渔阳暂时分开数日外,可是与她一直形影不离,朝夕相处?”

    “正是!北地寒冷荒野之境,虎豹狼虫甚多,胡人性情野蛮粗放,臣身负陛下重托,岂敢让公主离开视线半刻?”

    “这半年,出五原,进荒漠,躲追兵,入草原,上白山,战乌桓,奔幽州,出渔阳,真是难为你了,不仅完整无恙的送公主归朝,还挫败了赤山乌桓赫甲的阴险图谋,实在劳苦功高!而一回到京师,朕就把你打入死牢,让卿受尽了委屈。如今,朕已知错,并决定改过,此刻亲临诏狱,就是放你出狱,为卿正名!”

    “既然如此,请陛下恩准臣出去,立即赶往济国,以解汴渠倒悬之危!”郑异道。

    “再急之事,也不在乎此一时半刻!”明帝道,“朕还有事不明,须你当面解释!”

    “陛下有事,但问无妨,臣不敢欺君。”

    “公主自幼长在宫廷,风不吹头,雨不迎面,出则乘车,入则人扶。而那匈奴铁骑常年驰骋于草原旷野,不分春夏秋冬,寒冷酷暑,骑术与射术俱都精湛。你带着她是如何能够安然躲过他们游骑的追捕?朕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回京不久,或许陛下还未及知晓,她此刻已经能骑马射猎,驰骋于塞外的旷野荒漠之上了。”

    “哦!此等身手,慢说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即便如朕,也得至少花费数载之功。区区数月,就练成飞马狩猎,只怕其背后另有原因吧?”

    郑异闻言一愣,不知明帝何意,遂道:“臣以为,所谓急中生智,那匈奴铁骑何等狰狞凶残,公主落入其手必生不如死,故此置之死地而后生,凝神聚力,激发潜能,终成常人所不能之事。”

    “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古谚还有一句,曰‘福至心灵’,卿难道不知么?”

    “臣不知!”

    “卿如真是不晓,朕就告诉于你。自匈奴生变,你带着公主逃脱栾提东铁骑的追捕时,是乘车还是步行?”

    “既非乘车,也非步行。”

    “那是如何逃走的?”

    “骑马!”

    “那时公主可曾习会骑马?”

    “不曾!”

    “那你等如何乘马?”

    “二人同乘一马。”郑异说完,方感到明帝是在明知故问,心中暗自有了警觉。

    “你二人同乘一马?”明帝有意重复道,“驸马尚且只是司掌副车之马,而你实际已司掌同乘之马,与公主之亲近更甚于同乘一车!”

    郑异忙道:“当时形势危急,追兵在即,臣只求拼死以保公主逃脱匈奴魔掌,无暇多想,只能手持盾牌为她遮住箭雨,跨上骏马防她再入虎口。此外,别无它想,如有失礼,请陛下治罪!”

    “你历经艰难阻绝,用尽平生之智,把朕的妹妹安然送回朕的面前,此乃奇功一件,朕感激还来不及,何罪之有?”明帝道,“只是这半年来,你二人白日自是同行;那夜间呢?莫不是同处一室?”

    “这?”郑异沉吟片刻,道:“正是,但这实在出于无奈!北方冰天雪地,异域他乡,如不与公主同室,不仅会遭人怀疑,徒令祸至,而且就凭这彻骨严寒,恐公主也难以独自熬过一夜。然而,臣虽不拘小节,但对公主从未动过一丝非分之想,更未敢有过任何逾越君臣之礼的不敬之举。”

    明帝道:“卿之品行,朕岂能不知?只是这半年多来,你与公主名为君臣,实则形同夫妻。今后,你打算与她如何相处?而且此事若传将出去,又让她如何另择夫婿?不如……”

    郑异生怕他把话说完,就难以逆转,当即打断,道:“公主冰清玉洁,美貌非凡,阙廷人才济济,俊杰辈出,自是不乏与她珠联璧合的般配之人,请陛下勿虑!而郑异才疏学浅,生性浮躁,习于风里来、雨里去的闲浪闯荡,不敢耽误公主青春。”

    “那朕要强行诏令你留在宫中,安安稳稳的与公主举案齐眉,朝暮相依呢?”明帝道。

    “果真如此,臣是否会奉诏,想必陛下也已清晰明了,就不必说出了吧!况且外有国事倒悬之急,郑异又如何能守在宫内携公主闲庭信步共赏花开花落呢?”郑异道。

    “正如卿适才所说,阙廷人才济济,俊杰辈出,国事虽急,但自另有贤士能臣前去处置,卿不必凡事都事必躬亲,亦当为自己思虑安身立命之事。”

    “那好,臣就暂时说出当前正处于燃眉之急的一、两事,且请陛下看安排阙廷中哪位贤臣前去比郑异更为合适?”

    “卿且讲来!”

    “济王谋反在即,如不立刻制止,匈奴诸王夺位之祸,瞬间就在大汉重演。”郑异道。

    “卿切不可言过其实,吓唬于朕!济王虽浮躁狂放,与朕生性不合,但还不至于到了谋逆篡位的地步。朕知道卿对大汉一片赤诚,也早已对北宫诸王存有疑心,但千万不能因私废公,只为回避适才朕所提胞妹公主之事,而妄自猜测朕的胞弟手足啊!然而,卿素来谨慎稳重,既出此言,或并非空穴来风,不知可有何凭据?”

    “真凭实据且容臣事后补上!赤山乌桓之事,之前臣亦无凭据,其时事态紧迫,臣只能当机立断,奔往辽东,幸亏天佑我大汉,途中巧遇祭太守,方得逆转形势,化一场弥天大祸于无形!今日济王之事,如赫甲同出一辙,若拿出真凭实据再做决策,只怕早已祸起萧墙!况且,赤山乌桓大军远途奔袭幽州,济王厉兵秣马蓄势待发,二者并非孤立无关,而是精心密谋下的遥相呼应!请陛下容臣即刻出去,赶往济国,或尚有防患于未然之机。如判断有误,罪在臣一人而已,随时听候陛下惩处发落;但若不幸被臣言中,则祸在全国,届时先帝中兴之功势必毁于一旦。请陛下熟虑之!”

    明帝闻言,沉吟不语,半晌方才起身,又在堂内来回踱步数趟,抬头望向郑异,道:“卿此去济国,需要以何名义,带多少人去?”

    “臣只孤身一人足矣!人多反而不便。至于名义,臣请求以协助筑渠为名前往济国,而且济、沂两国往来紧密,必要时或许还要去沂国查访,为王景筑渠扫清最后的障碍,铺就前行之路!”

    明帝沉思片刻,道:“将作丞,官阶太低,恐不为人所信服。朕再给你一道的给事中之职的诏令,必要时可出示给郡守国主们看。”

    “谢陛下。”

    “还有!须卜河、丘林游、卫戎等人从北匈奴逃了出来,走之前,朕建议你见他们一面,或许有些消息,是你关心的!”

    “他们回来了?臣出得诏狱后,即刻便去!”郑异道。

    “朕还想问一句,卿何以为国事如此忠贞不二,肝脑涂地?”

    郑异道:“先帝曾给陛下留有六字‘治水、诸王、匈奴’。承蒙陛下信任,曾与臣提及,并以之嘱托!臣亦当面承诺,尽全力共勉。此事,莫齿难忘!如今,诸王、筑渠二事相互交织缠绕,已到最为关键之时,臣岂敢有丝毫懈怠?只能当仁不让,鞠躬尽瘁。此外,臣还曾答应过陛下,以十年为期,必将查得式侯案、朔平门之变案、蠡懿公主案水落石出,如今这些悬案已初露端倪,但时不我待,刻不容缓,若略有松懈,则线索与转机转稍纵即逝。故此,臣亦不敢怠慢。”

    “看来卿已经查出些许眉目了,此刻可否将所知告诉于朕?”

    “请陛下恕罪,古人云‘良工不示人以朴!’好的工匠从不给人展示未完工的技艺。更何况,这些案情疑窦重生,臣尚没有足够证据加以证实,不能干扰陛下清听与圣裁。故此实难从命!”

    “好吧,既是如此,朕也就不勉强于你!”明帝不再追问下去,却道:“那你我君臣二人,就说点私事吧!卿一心为国,朕十分感动,但平日里当真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家事么?”

    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做着最后一分努力。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郑异昂然道。

    这时候,内侍上前呈上拟好的密诏,明帝接过来看罢,交给郑异。

    郑异收好,便请命赶往济国。明帝无奈,只好诏准,待郑异走后,望向身后的关雎,摇了摇头,道:

    “当年,宋弘以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谢绝先帝为姊湖阳公主说亲;而如今,郑异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也把朕说得无辞以对,事难成矣!”

    早已泪如泉涌的关雎闻言,掩面而出。

    第二天一早,洛阳城门刚开,便有两骑迎着冉冉东升的旭日与清凉柔软的晨风,飞驰而出。

    马上客一路打马扬鞭,专抄近道,中途只休整片刻,便继续马不停蹄,直到夕阳西下之前,方才停了下来。

    “郑司马,耿将军的大营就在前方不远了,现在已可以望见辕门前的汉旗。”走在最前面的马上乘客说道。

    “宋都尉,不愧是细作营中行家里手,对这关东地界真是了如执掌,竟如‘活地图’一般。”郑异笑道,“难怪赵熹太尉执意要推荐你辅佐于我。”

    “我在京师汉军的细作营中已效力十多年了,专门探察京师以东的大片区域的路径。慢说是到郎陵,就是到东海,所有道路,无论大小宽窄、官途野径,没有我不知道的!”

    宋都尉下得马来,一边松开战马的肚带,一边不无自豪的说道。

    “那我来问你,宋都尉,看到汉军大营右侧的那座满目苍翠的高山了吧?山的那边,是什么地方?”郑异问道。

    “此山名叫莲台山。从咱们这里看,此山似乎只是孤山一座,实则不然,它朝着东南方向延伸上百里,是由好几座组成,形似一朵朵并蒂莲花,故得此名。其尽头便是济国地界。”宋都尉道。

    “竟是通往济国?不知这莲台山中可有路径,能够让兵马通行?”郑异问道。

    “有!但是一般人都不知道,甚至汉军所用地图之上都不曾标注。”宋都尉道。

    “却是为何?”郑异问道。

    “现在汉军调动都是走平坦大道,所以莲台山中的路径已多年不用。而且此地乃是郎陵、济国交界,郎陵侯与济王情如手足,如何会有战端?因此,时而久之,就不标注在军营地图之上。”

    “那就先带我过去探一探此道。”郑异道。

    “眼下太阳即将落山,若此时前往,郑司马不怕路途崎岖遥远,天黑之前赶不回来?”宋都尉道,“不如先进汉军大营,见过耿将军,明早再去探山如何?”

    “不可!适才宋都尉所言,过去承平多年,以至地图疏漏。此刻,两军对阵,如不知有此路径便罢,如今知道有此隐忧,便当立刻查清,兵事不是儿戏,丝毫不容大意。”郑异道。

    “隐忧?”宋都尉问道,“何来隐忧?”

    “耿忠将军与臧信对峙,必是不知道有此捷径,可插入汉军背后。且莲台山中,丛林茂密,若施以火攻,一旦蔓延,必然覆盖汉军全营。”郑异道。

    “那郎陵侯与好畤侯虽然此刻正在对垒,但之前两人都在皇宫禁军共事多年,均不是背后偷袭之辈,更不至于用火攻如此狠辣之策自相残杀吧!郑司马是不是多虑了?”宋都尉道。

    “即便郎陵侯自己不会行此下作之事,那他能保证别人也不屑为之么?此处可是通往济国啊!”郑异道。

    “郑司马之意,是济王会暗中相助郎陵侯?”宋都尉道,“不会吧?”

    “会不会,待咱们过去,一看便知!”郑异道。

    宋都尉无奈,只得再次上马,行在前面带路。

    这里久无人至,林荫茂密,遮住本就愈发暗弱的日光,更显晦暗幽秘。二人的马蹄声回荡山中,不时惊起林鸟成群飞出,聒噪鸣叫。

    宋都尉虽许久不来,但依然轻车熟路,所走的山间小路早已布满荆棘,但战马照样可以径直踏过,无须下马绕道,而外人则根本看不出这里竟是一条能容得下马队通行的宽敞坦途。

    天色已至朦胧,郑异勒住战马,道:“此山,似乎是这几座中最高的一座。”

    宋都尉道:“正是!此处名叫莲花峰,如在白日站在山顶最高处,天气晴朗时,可以望见济国王城。”

    “哦!今日天气尚算晴朗,黄昏之时,王城之中必定已有人家掌灯。峰顶已然在望,我等且上去看看。”

    言罢,郑异翻身下马,把马缰拴在树杈之上,抬腿向山顶爬去。

    宋都尉也下得马来,紧随其后,当登上山顶之时,夜幕已然尽落,远远望去,济国王城果然亮起万家灯火。

    “郑司马,快看!”宋都尉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探马,一眼便看到济南王城方向有一支队伍正举着火炬向自己这边蠕动。

    “那必定不是耿忠的部属。”郑异望着他所指之处,道:“他们现在何处,可是要进入咱们所在的莲台山中?”

    “他们正是在王城与莲台山之间,应当是刚从王城出来不久,正向此处奔来。”宋都尉惊道。

    “以宋都尉所见,他们为何而来?”郑异道。

    “他们此时出来,目标明确,显然是要进入这支不为人所知的山道。其意图,很有可能便是如郑司马所料,对耿将军的汉军不利。”宋都尉道,“莫非济王真要出手暗袭阙廷的大军?”

    “这有何奇怪?当年在朔平门前,不就是济王与郎陵侯一同对抗好畤侯么?”郑异道,“幸运的是,这次被咱们赶上了!快,火速前去耿忠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