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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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郎陵角力

    郎陵国西部的边境线上,臧信的大军驻扎在波涛滚滚的黄河岸边。此处地势虽然平缓,却是历年来黄河时常泛滥之处,因为从黄土高原上被汹涌河水冲下来的泥沙,到了这里开始逐渐沉淀,造成黄河水位不断上涨,历朝官府在两侧修筑的堤坝也被迫相应提高,日积月累,久而久之,堤坝内的黄河水位越来越高出堤坝之外的地面,成为了所谓“悬河”。

    王景计划在这个节点将黄河与汴河分开,挖掘出一条向南延伸进入淮河水系的渠道,疏导出一部分河水,以消除由于中上游汴河的汇入以及雨涝季节给下游所带来决口、泛滥的威胁。

    郎陵国西面境外,则是耿忠的汉军大营,他已经率军在此驻扎一个多月了,只等得阙廷一声令下,便率军冲杀过去,一举夺下臧信军所在的要地,接着便一路向南护住汴渠即将取道之地,直通济、沂两国,以护佑汴渠汇入淮水。

    臧信与耿忠并不陌生,两人的父亲臧宫与耿弇都是光武帐下的虎将,且曾在这里并肩战斗过多年,屡战屡胜创下赫赫战功。

    臧信任北宫司马令时,耿忠正好是南宫卫士令。朔平门之变时,二人俱都在场,而且各自是南宫、北宫两军的主将,还交过手,当时时间仓促,场面混乱,未曾分出胜负。

    后光武震怒之下严惩带兵将领,强令功侯之子们退出汉军,臧信便回了郎陵,而耿忠本来也已归家自省,直至明帝兴修汴渠,方才重新启用。

    如今在郎陵地界狭路相逢,既感慨万千,又尴尬微妙。寒暄过后,二人便先展开唇枪舌战,一个说奉阙廷诏令,前来筑渠为天下兴万年之利;一个说为本国百姓父老请命,郎陵乃风调雨顺之福地,一草一木皆不可乱动,否则易至无妄之灾。

    好言相商不行,也就只能疆场之上来见真章了。

    臧信对耿弇的连营已观察很久,心中不得不佩服,不愧是好畤侯耿弇之子,营盘选址极佳,布局合理,错落有致,互为犄角,攻守协调,若想偷袭劫营,几不可能,只能真刀实枪,斗出输赢。

    不过,他知道若没有阙廷诏令,耿忠必定不敢擅自进兵开战,向郎陵境内派出一兵一卒。

    因为,他与济王等人向阙廷据理力争的上书还没得正式回馈,明帝的态度未置可否,所以师出无名。

    本来他这边也是如此,之所以出兵,是迫于济王之命。让他先拖住耿忠大军,然后派人参加渔阳会盟,再视形势变化而定。

    可这两天,不知什么原因,济王竟突然催他进兵开战,打耿忠一个措手不及,来个先声夺人,拿下首功。

    接着催战的加急文书一封接着一封。

    臧宫无奈之下,只得应允照办,只不过他毕竟是臧宫之子,自然有自己的策略。

    当下,率领数十名甲士出得辕门,向着耿忠营寨方向而来,边走便停,指指点点,似乎在议论耿忠大营,似乎又在欣赏远处风景,却又不象在游山玩水,也不象在探听军情。

    汉军营内瞭望哨甚为不解,遂奔到中军大帐报知主将耿忠。

    耿忠闻言大怒,当即披挂上马,率领数员将佐冲出营来,直奔臧信等人而来。

    “臧信,你等鬼鬼祟祟,探我营寨,意在何为?”耿忠道。

    “怎么?耿将军害怕了?”臧信笑道。

    “我岂会怕你?但你偷窥我的营寨,我焉能不问?”耿忠道。

    “耿将军,你我之父乃是旧交,昔日同在先帝帐下效力;而你我,又同在京师汉军共过事。如今只为这筑渠之事。两军兵戎相见,将士喋血,真感不值!我有一策,即可避免当初朔平门之事重演,又可对阙廷有个交代,避免生灵涂炭。你看如何?”臧信道。

    “什么计策,先说出来听听?”耿忠道。

    “你我二人,十日之内在两军阵前较量一下,让众军观战作证,咱俩单打独斗,比个输赢。我若输了,当即散掉军士,各自回家归农,郎陵国任由将军的大军进出;但你若输了,就将大军撤走,从此再不觊觎郎陵。你看如何?”

    “这?”耿忠一愣,未曾料到他会出此一策。

    “若是耿将军惧怕输给臧某,回去不好面见陛下,我也甚为理解。全当我没有说过此事,不必为难!”

    “谁说我耿忠怕你臧信?”耿忠怒道,“不必十日,就在明日,你我一战定胜负。”

    “还是十日吧!明天太仓促,此策既是我提出,自然熟思已久,匆忙交战,对你显然不公。故此方提出十日之约,此刻暂且各自回营,养精蓄锐,十日后午时,你我在此一战定输赢!”

    言罢,臧宫拨马率领随从回了大营。

    之所以要约定十天,是因为他必须要等三个人到来后,才能开战。这是三位一同摸爬滚打多年的生死兄弟,汉泽侯邓鲤、隧乡侯耿建、曲成侯刘建。

    他们去参加了渔阳会盟,回来后各自先回封国,处理政务。

    不久前,托人送信来,声称尽快前来助阵。

    果然,在他与耿忠定下比武之约的第二日,这三人就策马奔入了他的大营。

    臧信喜出望外,道:“三位兄弟路上辛苦,且坐下来,喘口气,然后告诉我此番渔阳之行的情况如何?”

    在三人中,邓鲤虽然沉默寡言,却是文武兼备,颇有谋略,于是把在渔阳会盟的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

    臧信听完,沉思良久,道:“这次会盟对参加的其他诸侯都能算得上好消息,而对我等则是未必了。你等不在盟单上签名,做得好。”

    耿建道:“其实,我等三人也私下商量过,刘建本意主张签名,但邓鲤没有同意。”

    “哦,刘建,你为何想签?”臧信道,“且说说你的道理。”

    “我以为,既然郭嵩与郭骏兄弟都签了,咱们若不签,只怕说不过去,也对不起郭家。”刘建道。

    “倒是不无道理。”臧信点了点头,道:“邓鲤,那你又为何主张暂时不签?”

    “那日决定参加会盟时,咱们都以为将来立的必定是济王,不想杜元、马檀等人想立的却是沂王!这与起先的设想,就出现了重大差异。若不经过与臧大哥商讨,就贸然行事,不免莽撞。毕竟,一旦大名签在上面,可就不容更改、反悔了!”邓鲤道,“此外,济王也尚未在上面签字,咱们提前签了,事后万一济王不愿意签,而沂王却签了,那岂不变成咱们稀里糊涂的也跟着去保沂王了?”

    “说得好!”臧信赞道,“依我看,这次会盟的好消息是,大家都能坦诚相见,一吐衷肠,均以明言要废黜眼下坐在云台殿上的那位。但坏消息则是,把他废黜后,究竟该立谁,却悬而未决?难免人心又变得不齐。而当下的形势是,一旦向阙廷发难,咱们必定首当其冲。”他接着叹了口气,又道:

    “我已与耿忠定下十日之约,今天是第二天。可不想这次会盟竟是这个结果,立刻让咱们变得非常被动,如果真与耿忠动起手来,我等又不在盟单之上,岂不变成孤军奋战了?以咱们四个侯国的这点力量,军马总数加起来还不到耿忠大军的一半,根本撑不了多久!这几日,济王又催战甚急,快马飞书,一份接着一份!”

    “济王此为何意?”邓鲤道,“我等能守在这里,已是不易。为何要再去以卵击石,招惹耿忠,授他以进攻郎陵之口实?”

    “或许,这是苏仪先生之策。”耿建道,“想必他还留有后手。”

    邓鲤道:“什么后手?若周边援军严阵以待,我等率先动手,倒还算得上蓄谋而发,但眼下,环顾四周,除了济国,其他诸侯皆不见动静,我等岂不独力难支?”

    耿建道:“那济王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臧大哥把耿忠顶在境外,不都是执行他的命令?”

    臧信道:“按他的性子,倒不至于如此没有担当。只是我觉得,与以往相比,他近来的变化似乎非常明显,整日里沉溺于纵情声色,不问政务,所有事都交给了那位苏仪先生。”他顿了一下,望向邓鲤,道:“这次,你们在渔阳可曾见到苏仪先生?”

    “见到过,原来如雷贯耳的苏仪先生竟然就是当年的言中!”耿建道,“大哥口风真紧,对我们兄弟此前竟一个字都没露过。”

    臧信微微一笑,道:“言中比较还是一位阙廷要犯,早先说出来对大家没有任何好处,徒生是非!”

    邓鲤道,“此人锐精深思,神武奋发,机敏睿智,倒不失为当世俊彦。”

    “你观他可像一位喜爱耍弄方术的道士?”臧信问道。

    “不是!他博学多才,绝对不是那种妖言惑众、投机取巧之辈。”邓鲤道,“大哥何来此问?”

    “此事有些古怪!”臧信道,“那苏仪先生也刚回到济王宫中。我今早听给济王送书信的人回来说,济王手腕上突然挂了一个五彩兜囊,里面沉甸甸像是有一个石头。据济王身边的人透露,这是苏仪先生参加会盟回来后送给济王的,让他连睡觉都不摘掉,时刻挂在手腕上。”

    “不知那是何物?”耿建道。

    “我怀疑那是道家之物,所以适才问你们关于苏先生之事,必定与他此次渔阳之行有关!”臧信道,“因为此前从没见他带过,也未听闻他信过方术。”

    刘建道:“苏仪先生早就离开渔阳了,何以现在才回到济王宫中?”

    邓鲤道:“此次渔阳会盟草草收场,以至于未能完全如愿。想必,苏先生另行起草了一份正式盟单,接着周游列国,让各属国君侯签名其上,所以才姗姗来迟吧?”

    正说着,忽然有军士进来禀报:“幽州太守萧著有书信送到”。

    “幽州太守萧著?”臧信当即起身,道:“快把书信给我,将送信之人先带下去用些膳食,然后安顿休息,随时候我召见。”

    “诺!”那名军士忙将手中书信呈递上来后,退出帐外。

    臧信打开书信,面色突变,反复观阅良久,眉头紧锁,默然不语,把信交给邓鲤,示意阅完传给其他二人看看。

    邓鲤也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神情凝重,看完忙转给耿、刘二人。

    刘建道:“难怪我等在渔阳之时,公孙太守忙得连面都不露,原来在此期间,这北境竟然发生了这等天大之事!”

    邓鲤道:“从信中看,公孙太守似乎与赤山乌桓进袭之事并无关系,甚至萧太守自己也不知晓,而是郑异、祭彤、来苗三位汉将于赤山大军来袭途中,就联手将其歼灭。”

    耿建道:“此书信确是萧太守所书?为何如此大事,此前未曾闻到一点风声?”

    “确实是萧著笔迹,错不了!”臧信道,“至于鲜为人知,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刚发生不久,战场又是在塞外的荒漠旷野之中。只是,说这位苏仪先生并非汉人,而是乌桓王赫甲之弟,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确实难以置信!”耿建道,“如果属实,那济王与你我弟兄岂不都被他给利用了?”

    “何止济王,咱们,还有那沂王、前太子以及这次参加会盟的所有君侯,真是荒唐至极!”刘建道。

    “那如此一来,这次我等率军对抗耿弇的阙廷大军,罪名可就大了!”邓鲤忧心忡忡的道。

    “此书是否出自萧著太守之手,或者即便是萧著所书,但他是否听自讹传,都还存疑。此刻还不能当真,且莫过度忧虑。只是,幽州据此路途遥远,眼下咱们这里又与耿忠已针锋相对,箭在弦上,如何抽出这许多时间去验证此信中消息?却是颇伤脑筋,想来真是棘手!”刘建道。

    “臧大哥,咱们须当如何应对此事才是?”邓鲤道,与耿建、刘建一同望向负手而立于门前的臧信。

    臧信凝视着远处天空,道:“此事若假,充其量虚惊一场而已。但若属实,则是石破天惊,震世骇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故此,我等当下只能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

    说着,他缓缓转过身来,道:“不知此事,济王以前知悉否?”

    邓鲤道:“大哥是说苏仪先生的乌桓身份之事?”

    “正是!”臧信道,“此事还要取决于苏仪先生的动机。”

    “就信上来看,苏仪先生是在利用济王,扰乱阙廷,趁大汉土崩之际,引来乌桓铁骑倾覆华夏。”邓鲤道。

    “不错!但这只是萧著所言,苏仪即便有此意,又岂会对济王当面挑明,必是以助济王君临天下为名,蛊惑于他。若果真如此,我等无意之中就都成了他的棋子、帮凶。当前所做之事,就是大错特错,罪不容恕!”臧信道。

    “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或许济王不知道苏仪的乌桓身份,或者苏仪并无侵吞大汉之野心,只是帮助济王夺回大位,那萧著在信中言过其实了?”耿建道。

    “此事过于耸人听闻,我等须当慎之又慎,方能做出定夺。否则,如草率行事,实是进退失据啊!”邓鲤道。

    “是啊!但时间紧迫,此事若应对无误,尚有悬崖勒马之机;反之,则有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忧啊!”臧信道。

    “报郎陵侯,辽东太守祭彤遣人来送书信!”

    帐外军士疾步入内禀报。

    “快,把书信拿给我。来人皆像幽州信使一样安排。”臧信道。

    “诺!”那名军士退下。

    臧信将简牍展开在案几之上,邓鲤、耿建、刘建等三人忙聚在他的身后,一同观看。

    半晌,耿建方才打破沉寂,道:“原来这次战役竟然如此惨烈,汉军竟几乎全军覆没!”

    邓鲤道:“赤山大军处心积虑,有备而来,又是倾巢而出,而汉军几乎是猝不及防,幽州、渔阳等精锐都未投入一兵一卒,仅凭来苗护乌桓校尉营与祭太守随带的辽东汉军,竟能血战克敌,将一场志在倾覆大汉的危机化于无形,堪称千古佳话啊!”

    臧信道:“赤山来犯与渔阳会盟,近乎同步而发,恐怕并非偶然。如此看来,这苏仪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如萧太守信中所说,而在祭太守信中,复又提及此事,加以证实!此人必是乌桓大王之子无疑,且对大汉居心叵测,咱们差一点就铸成大错。”

    “果真如此,我等下一步将如何应对?”邓鲤道。

    “我携此两份书信即刻前往济都,面见济王,查明他是否知晓苏仪之事,并摸清他今后的意图,然后咱们再见机而为。你们且留下,在营中守候,代我行事。若耿忠来攻,尽可坚守不出,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议!”臧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