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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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松下之风 (下)

    “只怕无论陛下、阙廷群臣,还是京师百姓,未必都能赞同太子所见。比如,郑异便不敢苟同!”

    井然忙道:“前伏波军司马吕种,曾在行刑前,高呼‘马将军无罪!马将军从不贪财!’等语。”

    “伏波将军有没有罪,伏波将军贪不贪财?此事郑某不知,但我只知道吕种说此话时,身份是因参与朔平门之变而获罪在押的重犯。囚犯之言,无论真伪,又能令几人信服?况且,吕种说此话之前,曾是伏波军司马,马将军部属,当事之人又岂能作为旁证?”

    “这?”刘庄的炯炯目光顿时黯淡下来,默然无语。

    “适才,太子提及郭后驾薨以来,纷扰连生,式侯遇刺、角端弓惊现京师、朔平门之变、刺客神秘逃离北宫等,有如此之多的关系阙廷安危的大案要事,太子放着不去过问,却偏偏去给已定罪数年的马伏波之案昭雪翻案,若说不是‘一朝权在手,便把私来谋’,天下又能有几人相信?”

    “那如果吕种之言属实,马将军确实清白无辜,如此功高盖世的国之栋梁,却被冤沉海底这么多年,试问天地之间还有正气否?我大汉尚有公正可言吗?”刘庄厉声道,猛然抬起头来,双目圆睁,直视郑异。

    “此乃陛下钦定之铁案,太子却要将之推翻,试问欲将陛下置于何地?此刻,陛下好不容易康复,刚刚勉强能从龙床上坐起,太子就欲摇泰山而荡北海,在阙廷掀起滔天巨浪,莫非是想让他怒火攻心、旧病复发,再卧躺回帷幕之后?”

    “这?”刘庄被问得瞠目结舌,面色惨白。

    郑异目光清澈,正襟危坐,犀利的言辞刚劲有力,如同连绵不绝的凛冽寒风,一阵强过一阵,将他吹得步履蹒跚,无法前行!

    刘庄顿时觉得心灰意冷,恍若突然置身在肃杀萧瑟的深秋时节,独自立于空山深谷中的苍松之下,不时有孤寂、悲凉、无助、困惑之感阵阵袭来!

    此时,他终于领会到井然何以常说郑异为松下之风了,只不过并非徐徐之清风,而是肃肃之劲风、潇潇之狂风!

    他面色突然变得红胀,怒道:“既然坐视冤屈不问,无意匡扶正义,那陛下立我为太子何益?而先生又来我太子府作甚?”

    “臣本无意前来,乃是被太子率更令井然率人强行抬来!”郑异不为所动,辞对无变!

    “好狂妄!如此说来,我竟是强人所难了?”刘庄怒极,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井然望着他的背影,抱怨道:“这可是储君,未来的陛下,你怎么能用如此态度对他说话?”

    郑异一本正经道:“那应当用什么态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甜言蜜语哄骗于他?郑某所言,哪一句是在无理取闹?还请井兄指明!”见井然哑口无言,方叹道:

    “他不仅是在强人所难,也在强己所难啊!”

    “此话怎讲?”井然一惊,连忙问道。临来之前,他抱着满怀热忱,本以为二人必定相见恨晚,郑异就此可辅助太子实现夙愿,君明臣能,共把大汉托入盛世,何曾料到竟是不欢而散?

    “井兄不必相询,届时自知!”郑异道,“此刻,快随我去见一位故人!”

    说罢,拉着井然疾步就往外走,就在抬步欲出堂门之际,不防迎面进来一人,也要举足入内,与郑异差点撞个满怀。

    双方连忙各自闪避,都硬生生收住脚步,定住身形,稳住心神,四目相对,彼此都不由得一怔。

    郑异见来人竟是一位绝色佳丽,衣着华贵,气度雍容,娥眉淡扫,明眸皓齿,暗香盈袖,肤如腊冬新雪,面若剔透寒冰。清丽绝俗中,给人一种冷艳不可方物之感!

    那女子见郑异潇洒飘逸,好似千树临风,特别是适才差点相撞的刹那间,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玉山将倾之感,亦是深觉意外,美目流盼,不住上下打量,倒把郑异看得有些不太自在。

    “参见关雎公主!”一旁的井然,打破窘境。

    “这位是?”关雎公主问道。

    “见过关雎公主,草民郑异。眼下还有要事,先告辞了!”言罢,郑异又拉上井然,不待关雎公主回答,便大袖飘飘,匆匆而去。

    刘庄怒气冲冲,出得大堂,径直回到寝宫。

    太子妃马贵人迎上前来,坐在一旁,关切的目光片刻不离他的面庞。

    刘庄道:“这井然究竟识不识人?推荐前,大肆吹捧,说什么泛

    爱容众,见疑不惑,可与谋大事!适才一见面,外表倒确实算得上丰神俊朗,容仪温伟。但一交谈起来,根本不似他所说的什么独拔群俗,辞气高雅,而是俗不可耐,不辨是非!枉自苦读那么多圣贤书,徒有其表,徒有虚名!”

    马贵人静静的听着,并不相询,也不插言。

    不多会儿,刘庄的怨气吐尽,似乎方才看见马贵人,纵臂揽她入怀道:“这么多年,我受到的委屈全都倾泻到你身上了!”

    确实,自当太子后,刘庄一旦遇到不称心之事,就到马贵人宫中一股脑儿发泄出来,而马贵人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软语相慰,很快就能把刘庄余留在心底的那些郁闷拂走散尽。

    当年,她的父亲伏波将军马援在壶头战场病逝,她的母亲蔺夫人闻讯当场昏厥,醒来后就痴呆不语,神志不清;兄弟马客卿听到噩耗不到一月,竟然夭折;几位兄长马廖、马防、马光均尚未成年,在伏波军中的从兄马严、马敦也被免职,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家境一落千丈。

    彼时,她年方十岁,却极有担当,竟能主持家务,干理家事,管理家佣,内外咨禀,事同成人。

    她原本许配给数十年之交的窦家,但自父亲去世后,马家失势,常被阙廷权贵侵侮,家道败落,凄凉悲惨。从兄马严不胜忧愤,征得蔺夫人同意后便将这门婚事退掉,随即上书光武,把她推荐到了太子宫中。

    那年,她才十三岁,但待人接物,极为周到,无论是奉承阴后,还是与周边众人相处,皆都礼貌兼备,广受拥戴。

    阴皇后更是对她宠爱有加,留在身边,不离左右。

    刘庄对她,不止于夫妻之间的情深义重,而且还多一份倾慕敬重。每日勤勉政事,不分昼夜,只要有她在旁相伴,顿觉神采奕奕,困乏皆无。

    有时,一些突发的战事或政事,阙廷重臣们分歧严重,以至在朝堂之上难以立刻做出决断,他便常常回到寝宫后,再加以研精致思。

    一次,实在无法理出头绪时,猛然看见在旁坐陪的她,于是就打趣似的用这些难题试探着逗她,想看看她满面迷惘的娇憨之态。

    没想到,她竟能当即梳理脉络,分解趣理,各得其情,反而令他立刻心开目明,昭然可晓。

    此后,每次她与他一起时,并不主动询问政事,只是当被问到时,才略抒己见,且从不提及家事,更不借机徇私。

    故此,他对她更是日益敬重,宠敬有加。

    她身长七尺二寸,面容娇美,方口,长发。能诵《易》,好读《春秋》、《楚辞》,日常所穿都是一套白色粗布长衣,裙不加边。举止从容,进退有则。

    每当看到她那泰然安详的神态时,刘庄心中所积聚的怨气,无论多少,总能缓缓的自内平息,而非不顾一切的向外喷发。这次也是一样,他数落完一通后,便恢复了常态,详细的把召见郑异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一遍,最后道:

    “可叹期盼了这么多年,今日一见,此人着实令我大失所望!”

    马贵人道:“如果郑异真是徒有虚名的话,此刻面见储君,应是为自己传播虚名的千载难逢的良机!他理当奉承、顺从太子才是,却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当面拒绝、顶撞太子呢?若此人真是徒有其表,毫无真才实学,他又如何能讲出这番令人难以辩驳的恳切之言,可谓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此人沽名钓誉之心,昭然若揭!当面顶撞储君,传扬出去,自能博得刚正不阿之美誉。他那番言论,哪里是句句在理,简直是强词夺理!有意避开伏波将军是否蒙冤之事不谈,却一再说这不是大事,不能让父皇自认其错。这难道不是巧言令色?”

    “在臣妾听来,他并不是在否认我父含冤,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且需要时机得当。眼下,若操之过切,反而欲速则不达!为父评理诤讼,臣妾无时无刻不想。太子欲为我父伸冤,我又岂能不知?但万万不可因家事误国事!”

    “哼!”刘庄怒道,“连你也清浊不分,置黑白颠倒于不顾!如今你父已故去数年,其生前之事,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眼见为其昭雪的转机已现,却如何能忍心让他那天大奇冤继续滞留人间?”

    “太子受命监国,肩负天下,怎能因为照顾妻子家事而损毁国威呢?”马贵人握住太子的手,缓缓说道:

    “至音不合众听,故伯牙绝弦;至宝不同众好,故卞和泣血;仲尼圣德,而不容于世!郑异究竟是不是大贤,望请太子耐心相处一段时日,察其言行后,方可下定论。正如陛下曾言‘疾风知劲草’!”

    这一句“疾风知劲草”是当年光武为勉力前来投效的国士邓禹所发,后终成大业。刘庄岂能不知这个典故?登时无言以对。

    他天赋异禀,机智过人,十岁通晓《春秋》,懂事起就不断思维出满朝贤俊甚至连光武都未能想到的奇谋佳策,令阙廷上下大为惊异与赞赏!光武方才下定决心,为千秋大业计,不得不在原太子刘强没有任何过错情况下,顶住巨大压力,强行改立他为储君!

    然而,就在今天一日之内,竟接连三次受挫,先是遭梁松强词夺理;然后又被郑异驳得理屈词穷,此刻在马贵人面前竟然也是无言以对,真是前所未有!刘庄气得霍然而起,把大袖一拂,头也不回的疾步出宫而去。

    南宫,处于洛阳城的正中央,周边是司徒、司空、太尉等典职枢机的公府所在,再外一层则是阙廷重臣与留奉朝请的元勋等府邸。

    其中以安丰侯太尉窦融的府邸最为显赫,楼观巍峨,堪比庙堂,阁宇相连,弥亘街路。整日里,宾客如云,奴婢似雨,歌舞升平。

    郑异与井然的车驾,行走了大半天才绕过窦府,来到城南。

    他掀开车帘,给车夫指引道路,一阵穿街越巷后,前面突现一段通幽曲径,到得一处清爽宅院门前。

    井然道:“平日,你很少出门,何以识得此处宅院?其主人为谁?”

    郑异道:“你是京师名士,此间主人亦为当世俊彦,名驰四海。井兄一会儿便知,但如不见,必定懊悔终生!”

    他似乎对此处颇为熟悉,径直登上台阶,推开院门,迈步而入。

    井然只得跟着走了进来,见此院简朴静谧,整洁素雅,竹林掩映,且竟还有一处菜园,种有菜蔬。在权贵云集、繁荣似锦的洛阳城中,这里倒是一处别有洞天的世外净土。

    郑异轻声道:“此处与适才所经过的窦太尉府邸相比,如何?”

    井然道:“如何比得?莫要取笑!”

    郑异道:“此间主人,乃是窦太尉数十年密友,亦在同朝为官。但为人却大不相同,他秉性节俭,平素常服布衣素匹,蔬食瓦器,其教子亦是如此!”

    井然一时之间未能想起此宅主人为谁。

    “嘘!”郑异给井然做个手势,拉着他一起蹑手蹑脚,悄悄溜至堂舍窗下,但听得里面有人正在剧烈咳嗽,半晌方止。随后又传来一个老人与一个年轻人的对话,像是父子俩。

    “家中情况如何?”那父亲问道。

    “回父亲,一切安好!我与小妹,在家中静心读书,她也喜欢博贯载籍!”年轻人道。

    “那你弟如何?”

    “他还是如您所说,涉猎书传,只是举大意而已。如今渐渐长大,却更喜爱劳作,亦能吃苦耐劳,居家常执勤苦,但不以劳作为耻!”

    “如此便好!只是,读书若不潜精研思,如何能探赜穷理?”

    “父亲勿虑!”

    “此话怎讲?”

    “自‘钜下二卿’回居乡里后,他似入迷一般,竟也开始锐志好学了。每日都上门前去请教,如痴如醉。经过这几年日积月累的修习,辞风大有进益,也称得上是一位威武谋略之士了!”

    “钜下二卿?此乃何人?”

    “此事只能附耳告知父亲,以免隔墙有耳,惹出祸端!”

    舍内沉静片刻,那父亲的声音方才再次响起,透着喜悦:

    “不错,这倒对他的性子,难怪能浪子回头,趋之若鹜。有此二人倾囊相授,对于你弟,我总算是放心了。眼下,我还有一个平生夙愿,想寄托在你身上!”

    “父亲但请吩咐!”

    “为父素来喜好述作,专心史籍。武帝时,太史公司马迁著《史记》,但自太初年间以后的事,缺了就没再续上,因此,我一直在采集前朝历史遗事,旁贯异闻,希望能写下后传数十篇,以斟酌前史并评论得失!”

    接着咳嗽几声,又道:“这些年,为父在外,一直处于倾侧危乱之间,故未曾将你带在身边仔细调教,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学无常师,博览精华,不拘一格,而且你素来性格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详而有体,相信你日后定能接替为父完成此心愿!”

    他刚说完,就听窗外有人爽朗笑道:“如何?井然兄,今日不虚此行吧?”

    另一人道:“闻班君一席话,果然胜读十年书啊!我已知晓此间主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