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玄堇感到脸上湿漉漉的，他没精打采地坐了起来，却看见四周空无一物，像是异次元空间一样。他知道，自己进入了走马灯的空间。

    在一片恍惚之中，他的眼前开始旋转，以前的种种经历和事件浮现在眼前。

    那大概有七八年之久了。

    墨玄堇的眼前浮现起了自己刚刚到明海境的预备军校上学的情景。

    “大家好，我叫墨玄堇。”

    这个新来学生的冷漠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大家私下里对他议论纷纷，因为他是来自延山境的学生，是一个外乡人。

    “大家好，我叫墨玄薇，是他的妹妹。”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妹妹墨玄薇，是一个非常可爱灵动的小姑娘。墨玄堇的父亲墨度为了与当时的政敌岳青争夺延山境的权力，把他们兄妹二人送到了明海境，来确保延山境的政敌不会对他们兄妹二人下手。

    出于政治原因，如若墨度在延山境的政治斗争中获胜，那么明海境可以依仗着墨度的两个孩子来和延山境加强经济沟通，所以明海境当局对他们非常警惕和重视。他们初步打算让他们兄妹住在王宫里。但明海境高层部分人反对这一做法，认为让外乡人入住王宫是对明海境王室的不尊重。而整个过程没有邀请王室人员参与商讨，年纪尚轻的海瑶公主对此颇有微词但尽量忍让。最终在言灵羽的协调下，让墨家兄妹暂时住到止居去。

    那时的墨玄堇十分沉默寡言，而且性格内敛，不像妹妹墨玄薇一样活泼，而且他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做炸弹，这是他在延山境时养成的爱好，所以其他孩子都不太喜欢这个危险的家伙。在住到止居不久后，墨玄薇很快就和上官雯、沐舒等年纪相仿的孩子玩到一起，而墨玄堇时常自己在窗边发呆，看着楼下的言白苏和沐野踢球。

    当时的言白苏非常痞气，颇有些街头混子的派头，虽然言灵羽告诫言白苏要收敛一点，但言白苏仍然不听劝，一直和沐野浪迹街头。言灵羽时常叹气，她不知道言白苏以后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冷静士兵。倒是上官旻对此没什么意见，他觉得小伙子们常常跑跑是必然的锻炼，是调整情绪的必备项目。

    虽然他总是和菅决明怄气。

    在那时菅白芷也住在止居，每当菅决明来看望妹妹时总觉得上官旻在注视着自己。他很焦虑，每次都刻意地远离言灵羽。但言灵羽总是在一个不当时机出现在自己面前，让上官旻对菅决明十分排斥，让菅决明十分尴尬。

    那时候的言白苏远不如现在这样稳重成熟，总是兴趣一来就捉弄一下菅白芷。菅白芷也不过分生气，只是每每白他一眼而已。不过言白苏仍然是少数几个主动搭理墨玄堇的人，他时常拉着墨玄堇出去玩，虽然墨玄堇不太情愿这样。每当遇到好吃的，言白苏总是分给沐野和墨玄堇，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阿堇，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言白苏大大咧咧地说到，“你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沉默的黑色毒草。”

    “我的名字才不奇怪，只是有些独特而已。”墨玄堇不屑地说道，“你说我之前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名字，唠叨的白色紫苏。”

    虽然这样的拌嘴打闹时常发生，但墨玄堇依然不太融入这个群体，他知道言白苏是个会没心没肺对人好的家伙，但他更清楚他们在一起时沐野等人对自己的异样目光，那种看待异乡人的特有的目光。而言白苏完全没有明白这一点，只是单纯觉得墨玄堇是没人和他玩才会感到孤单。

    实际上，除了部分止居的伙伴以外，其余的同学和老师都对自己和妹妹的外乡人身份感到十分鄙夷。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延山境是一个落后贫穷且战乱频发、秩序混乱的国家，来自这样的国家的人，自然是不会得到好脸色的。而且因为他是异国人，所以学校里的边防布局课程也不允许他参加，因为这里面涉及到明海境的边防机密，不允许外国人知情。

    在看穿了他人的心思却仍不得不委曲求全地面对他人的虚假笑脸时，墨玄堇感觉自己的内脏都揉碎成了一团渣滓。哪怕他和妹妹一样单纯，不去多揣测世界的人情世故，他也不会过得这样痛苦且麻木。

    对他而言，活着就是行走在炼狱里，像是漫无目的地飘洒着的落叶。

    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麻木一生时，一个改变了他人生的人出现在止居门前。

    “诶？是你啊，晓露。”听到了门铃声过来开门的言灵羽说道，“快去吧，小白芷还在等着你呢。”

    “谢谢羽姑姑。”

    面前的小姑娘道谢后就去了菅白芷的房间，而她的背影恰好被正在窗边眺望的墨玄堇看到了。

    她叫蓝晓露，是菅白芷最要好的朋友，和菅白芷同岁，她时常从散发中梳起一束长发，其余的头发则散在肩膀上，好看的刘海散落在额头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瘦弱，但仍然不影响她的美丽。一双青葡萄一般透明澄澈的眼睛有若秋水，小巧的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也挡不住其中的雅郁暗流，微笑起来像是初冬的阳光一样可人。而最为显眼的，是她胸口上一个闪烁着青蓝色亮光的绿色宝石项链，据说这个宝石项链有特殊的功能，能够快速治愈人的伤口。

    因为菅白芷住在止居，蓝晓露也时常来到止居找她玩。久而久之，蓝晓露和言白苏、沐野等人也都熟络起来，言白苏还非常喜欢突然出现在菅白芷和蓝晓露面前吓她们一跳，随即就被菅白芷撵走。言白苏和沐野还时常趴在阁楼上看蓝晓露等人，有时也拉上墨玄堇，墨玄堇不理解为什么要偷着看。

    “你不懂，偷着看才有赏心悦目的感觉。”言白苏自信地说道，“而且，你没有发现白芷和晓露很好看么？”说完还朝着他眼神示意。

    确实，蓝晓露是当时他们学校里面最漂亮的小姑娘，虽然菅白芷也很好看，但彼时尚且年纪较小，她没有蓝晓露的那份自然的气质。墨玄堇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也对言白苏的话表示赞同。不过他有些鄙夷这种偷看行径，他觉得正正当当地看人家没什么不好的，这倒让言白苏说他是榆木脑袋。

    在呆愣了一会后，墨玄堇也很快就离开了，他害怕蓝晓露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对自己的延山境身份显现出鄙夷的神情。而且一看到她时总会止不住心慌，更让他感觉有些难堪。渐渐地，这种情绪也转化为他那独有的冷漠。

    他那冰块一样的冷漠性情，一直持续到某个雨天。

    那天放学时正好下着大雨，因此墨玄薇和上官雯等人的小学早早安排学生离开了，墨玄薇想知道哥哥带了伞没有，但恰好道路施工无法到达墨玄堇的学校，墨玄薇只好先回家去再打电话问问。实际上，墨玄堇一直不带伞，他觉得只要天气在早上是晴朗的，那么一整天都是晴朗的。

    结果就是，他在瓢泼大雨的雨阵面前茫然若失，陷入深思。

    身边的同学们早就三三两两地结伴打伞回去了，就算有单个人撑伞的也不愿意和墨玄堇结伴，墨玄堇早就习惯了这种被鄙夷的做法。而且最难受的是，言白苏今天恰好生病，一直在医院里接受检查，据说是肺部有一些问题。眼下这种阵仗，硬生生地淋着雨回去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淋着雨回去之后就容易大病一场，洗衣服还得麻烦自己，但自己不习惯在这里洗衣服，那么就得麻烦别人，但麻烦别人就容易引起他人对自己身份的排斥。短短十几秒，墨玄堇已经在挣扎了无数遍，十分垂头丧气。思虑再三，他决定还是冒着雨回去吧，淋湿了就淋湿了，但他刚迈出去一步，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淋雨湿润的感觉。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伞，伞上绣着淡红色的枫树落叶，顺着伞柄看去，执伞的人正是蓝晓露。

    他有些呆愣，紧接着就紧张起来，蓝晓露则好奇的看了看他，奇怪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反应。本来就有些尴尬的墨玄堇更是被她盯得无所适从。

    “你叫墨玄堇吧？我在止居见过你，正好我也要去止居，不如一起吧。”

    虽然多有尴尬，不过墨玄堇也只好答应她，毕竟这种机会不多得。

    他们一起撑着伞，在雨水浪浪的道路上行走着。连绵的暮秋阵雨让澈目市蒙上了一层面纱似的水雾，朦胧且浪漫，苍翠的道旁树在路边若隐若现，昏黄的路灯也依次亮了起来。湿润清冽的微风饱含水汽，沁人心脾。墨玄堇在蓝晓露的身边战战兢兢，踌躇着想要说些什么。

    “那个......”墨玄堇犹豫着终于开口说道。

    “怎么啦？”蓝晓露抬头看了看他问道。

    “为什么.....呃......蓝同学要和我一起呢？”虽然这个问题很傻，但墨玄堇这样的木头脑袋问出来也不奇怪。

    “哈哈，你不要紧张，我不吓人的。”墨玄堇的神情让蓝晓露颇感有趣，“刚才我看到你自己站在门厅里看着外面的雨阵，就知道你没有带伞而且也没人肯与你共伞。既然你在止居里住，我也要到止居去，不妨一道有个陪伴。”

    “可你......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么？”墨玄堇有些黯然地说道。

    “恋爱绯闻么？我一向不管这些的，毕竟总有人喜欢给我杜撰男朋友。”蓝晓露说道。

    “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墨玄堇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不过也很快消退，浮现处一副无奈的表情。“我的意思是，你不介意......我是来自延山境的人么？”

    蓝晓露微微一愣，不过她很快笑了笑。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毕竟......”她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我也不是明海境人。”

    墨玄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为人处世如此自如的晓露，居然居然不是本国人。

    “哎呀，不用这么惊讶。”蓝晓露晃了晃他，“我的密森境人身份，应该就是只有你不知道而已。”

    墨玄堇才想起来，自己经常蜗居在二楼，不太听说外面的事情，自然也对蓝晓露知之甚少。

    “远离故土的滋味当然是苦的，而且来到异国他乡后还有别的更苦的事情。”她淡淡地说道，“这种感觉，估计你也同样有过吧。”

    “或许吧。”墨玄堇说道，他联想到了同学之间的排挤。“只是.....我也没法像蓝同学这样适应自如。”

    “不必太在乎他人的异样目光，既然你没有做危害他人的事情，就不需要太过内疚。”蓝晓露说道，“镜子里的自己六神无主、形神憔悴，并不一定是自己的状态有问题，也可能那块镜子本身就斑驳无比、污痕遍是。”

    她的神情十分圣洁，青色的眸子里秋水荡漾，波动着墨玄堇那久久平静的内心。他心中的湖泊倏忽间被面前这个姑娘画起了涟漪。在暮秋的寒风中，感触到了一丝别样的温和。

    “好啦，到止居了。”

    他们走到了止居门前，墨玄堇向她道谢，蓝晓露则大方地让他不用客气。不知何时，灰蒙蒙的天空中透出一丝光彩，蓝灰色的云朵和纯黄色的夕阳余晖糅合在一起，蓝灰色的天空中云彩此起彼伏，阳光充斥其间，像是刚刚完工的油画一样。

    “拜拜，下次还一起回家啊。”蓝晓露收起雨伞说道。

    “拜拜，下次一定。”墨玄堇挥手说道。

    夕阳的余晖洒在了蓝晓露的肩膀上，细碎的林间疏影在她身上游走着，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墨玄堇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了远处的落日灿光中。

    “咦，哥哥，谁送你回来的？”墨玄薇此时拿着伞从外面回来说道，“我还怕你被雨拦在外面，找了你一圈没找到。”

    “啊，是一个同学和我一起来的。”墨玄堇说道。

    “真的吗？还会有和哥哥一起回来的人。”年纪尚小的墨玄薇自然不会有墨玄堇那样的纠结情绪，“哥哥怎么不邀请那个同学来止居呢？”

    墨玄堇这才反应过来，他记得蓝晓露说过要到止居一趟，但她刚才却告别离开了。既然有事来止居，为什么不进来呢？墨玄堇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猛然间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了。

    所谓来止居办事应该是编出的理由。

    她似乎，只是单纯想把自己送回来吧。

    往后的几天里，墨玄堇常常能在止居看到蓝晓露的身影，他渐渐与她熟络起来。墨玄堇从未有过这样轻松地心情，蓝晓露的到来就像是早晨桃色的清风吹拂着面庞，扫走了他的阴霾。而一直隐藏着忧郁的蓝晓露也在见到墨玄堇时，在眼中散发出星空般的颜色。

    墨玄堇时而在夜空下和蓝晓露一起看着外面的烟火，美丽璀璨，美得令人无限遐想。只是在倏忽间，他觉得爆炸开来又转瞬即逝的烟火，似乎十分熟悉。

    窗外的水洼上映着落日的水影，正不断地画出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