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征醒来的时候，只觉恍如隔世，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他偏头向四周端详，只见红妆老老实实待在鞘里，先前两人打斗的痕迹现已消失，就连地上斑驳的血迹也亦全然不见……可他身上衣服还是破的，想来这些都是御神道自身的恢复。

    他想坐直身体，可突然感觉一阵恶心，扭头“哇”的一声，吐出大片草绿色胃液，便即倒下，脸色惨白如纸，宛若大病初愈。

    御神道寂静如常，宛若千年古墓。

    凌征胸前冰冷一片，他拼命喘气，胸口上上下下剧烈起伏着。他的呼吸始终很浅，只及胸腔，被腹膈阻挡不进，再吐出去，好像空气全都变成了带刺的沙子，很难吞咽一样。

    凌征头疼欲裂，许多模糊的画面忽然一幕幕清晰如见，不待分辨就如洪水决堤一般疯狂浮现在脑海，像是有一群炸了窝的蜜蜂在他眼睛里乱钻。在先前的沉睡中，他仿佛做了一个根本无法醒来的噩梦，他分不清真假，却很清楚地记住了那时的感受。

    之前两次进入影子里，他感觉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只是换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可是在方才那场梦里，他只感到自己的生死和命运完全被别人捏在手中，禁锢在一层薄薄的纸片里，就像……

    他深呼一口气，凝望着御神道尚未修复如初的顶部，是的，就像整个御神道塌了下来，压在他身上，把他碾成一张纸片，暗无天日。

    缓了一阵，凌征还是坐起身来，脑子一阵眩晕，感觉就像被人拽着腿甩了一百八十圈。

    无影人……难不成这就是师兄说的那个秘术？如果是真的，不管她有什么目的、是否会伤及旁人，若不加以监视和阻拦，终究是置羽界安危于不顾。

    凌征很犹豫，无论如何，放走了敌人是他的失职，自然应该把她追回来。可是就这么离开，是不是也有点草率？御神道若是无人看守，他心里终究过意不去。最主要的是……“甲子”将近，再过几年，他就要躲避雷劫，若不待在此处，怕也难逃一死。他缓慢站起身来，在御神道内徐徐踱步，神色为难，拿捏不定。

    他心想：“不管那么多，只要尽快把她抓住，再赶回来，不就好了？”一转念，又想：“可是单凭我自己，抓得住吗？她的实力，至少有三味吧……”略一定神，暗下决心道：“实在不行的话，和师兄打声招呼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师兄……对了，她为什么问我红炎？红炎！凌征摸摸身体，四处看看，果然没了葫芦。是被她拿走了？不可原谅，那可是师父的遗物、师兄送给自己的成人礼。不能就这么算了！

    “红炎”二字是凌征给那个葫芦起的名字，原本是想在这长达十年的寂寥中与红妆搭伴，不想红妆却闹了脾气，好长时间不肯出鞘。

    凌征一向偏执，脑子一根筋，既然做了决定，就要贯彻到底。对，抓住她，自己一定能做到，抓住——江雪！

    凌征就手抄起红妆，转身朝御神道出口跑去，很快便穿过一层水面一样的屏障，眼前豁然开朗。

    “雪女！”

    刚出来就见到一位故人，凌征十分惊喜。他有点不敢相信，伸手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的是雪女！

    突然被人那么亲切地招呼，雪女稍稍被镇住了，有些不知所措，赶紧一脚踢碎了身边堆得不高的小雪人，装作只是刚好路过的样子。

    “雪女，正好！”

    凌征热情跑了上来，单膝跪地，还想去抓雪女手，想想师兄和人家的关系，觉得这么做终究不好，还是作罢。

    “帮我一个忙好吗，”他朝身后御神道入口处指了指，一脸诚恳说道：“帮我在这里照看一段时间，就当我和师兄又欠你一个人情。”

    雪女稍稍有些没绕过弯来，他的师兄……自然是那家伙了，不过关他何事？为什么也要欠自己人情？这师兄俩人还真是奇怪。

    “日后凌征若能为姑娘所用，必当尽心回报！”他突然记起来雪女似乎不能离开昆仑太久，想是要被拒绝了。

    “好吧。”雪女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凌征心中一喜，不知该如何感谢，看到雪女还用小手抓起一束发梢绕圈圈，嘟着嘴说：“反正……”

    凌征突然感觉这个画面有些熟悉，想起了让他倒胃口的一幕，不过雪女这么做终究是美的。

    “也不麻烦~”雪女翻了个俏皮的小白眼。

    凌征在猎猎寒风中体会到一种寂寞的空虚，他觉得身上伤势更重了，勉强用红妆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向雪女道一声谢，仓促离去。

    此后百年，他再未见雪女一面，与她下一次重逢时，凌征已经知道，这位看上去不过八九岁模样的女孩儿，在数千年前她的前身与南门学子崇拜的神将古罗门，是同样的存在。

    那时，他已再没如今的勇气和她开玩笑，更不敢对人家的情感关系想入非非。

    …………

    龙凌城近郊——燕巢：

    距离练武场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被霜雪覆盖的小小山坡，在那坡面倾斜的雪墙上，不知被何人以锋锐的剑刃刻着八个大字：

    “忘战必危，好战必亡。”

    人生无常，时光易逝，此处却还依旧往日模样。站在熟悉的风雪中，凌征觉得自己不过也才离开大家三五天罢了。

    他叹息一声，在过去几年难忘的日子里，每次被师兄训练完以后，两人便会携手爬到这座小山坡上，听着耳畔雪燕的歌唱声，肩并着肩，时而闲聊，时而相望无言，一同欣赏着龙凌城清寂的夜色。

    山后，是一片针叶常青的雪林，因为那里是羽界雪燕唯一的栖息场所，所以又被世人称之为——“燕巢”。此时此刻，凌征就站在这片小葱拌豆腐似的雪林中。

    羽人收发信笺的方式主要有三种：

    【一、风信馆】

    『风信馆——北门传信机构：

    作为羽界受众最广的传信方式，风信馆遍布四地（南疆除外），如今已近千家。其造型统一，均像一支倒悬的笔尖，上黑下白，顶端有一出口，宛如烟囱。信馆通常建造在高处，取顺势乘风之便，其规模大小根据当地人烟疏密而定。

    借此传信者，只需与想要联络之人互有一套成对子母笔，便可彼此收发信笺。

    要写信时，只需带上相应盘缠与配套子母笔前往当地信馆，信差便会给写信之人一张浸润了墨水的黑色纸张。用子母笔誊写，笔端吸墨变黑（装容存量因子母笔而异），然后将其倒悬在信馆中的“风信笔挂”上，墨水就会像炊烟一般，化作烟雾从馆顶“烟囱”冒出，随风而去。

    顺风快，逆风则慢。

    当信笺飘至对应子母笔周围，黑色烟雾便会流入对方笔端。收信者若未随身携带纸张，以笔端点地也可读信。届时，墨迹会像一张撒在水中的渔网，悠然散开，还原到最初的文字模样。

    另需注意：子母笔互有感应，如果其中一支损坏，或者收信方已收到信笺却尚未读信，那么这一方也就发不出下一封信。

    相较其他传信机构，风信馆信使最为清闲，因为用此方式传信少有意外发生，即使有意外，往往也非人力所能补救。

    价格：十字一铜钱，不满十字按十字算；

    送信时长：当地（东西北中内部）发信，一般七天以内可传达，外境还需根据距离远近来定，短则三五日，长则一月不止；

    优点：便宜；界内（南疆除外）皆可传达；

    缺点：雨天无法发信；速度受天气影响，顺逆风向有别；如有意外天气扰乱，或人为干预，途中信息容易受损；南疆地区信笺无法传达。』

    【二、龙翼】

    『龙翼——龙灵殿传信机构：

    上通“羽翼”（即“龙神羽翼”——守护中土的一圈倒扣于地的半圆形结界），可直接传送到最近据点，再由专人派送。

    因隶属龙灵殿，此间信使贵为羽界正统，又需借助羽界本身进行传信，因此比较费钱。

    时长：正常情况下可在七日内送达，若是加急，个别地区也可在一日内传至；

    价格：一般“一字一铜钱”，根据保密等其他要求，最高可达“一字十铜钱”，标点按字结算。加急费用最高可达一银贝，若需差遣扈从护送，最高费用可至一金刀；

    优点：传递准确，内容一般不会有遗失，短期内甚至保有备份；速度可观，适合远距离传送信笺；

    缺点：成本高，常人难以负担；覆盖地区有限，北冥巽州与南疆瀚州皆不在送信范围内；

    另需注意：若是龙灵殿有其他调遣，会将传信之事无限期延后。』

    以上两者是羽人最常用的传信方式，不过在二者之外，还有一个独特的传信手段，与财富多少无关，要看个人本领高低，为修士学子们所青睐。

    【三、南门飞燕】

    『南门雪燕——灵类：居于南疆燕巢，整个羽界数量不足万只，此飞禽似燕似鹰，甚至有传言它们本为凤凰后裔。雪燕飞行速度奇快，而且只需撞入人体，就能于瞬息之间传递千言。

    此为南门独特的传信方式：

    雪燕分：“下、中、上、极品”四等；

    下品雪燕尚未摆脱血肉之拖累；中品便有了足够的自卫能力；达到上品，就可以幻化为衣服上的图案，日夜不离跟随驯服者；极品更是已经彻底褪去实体，成为纯粹的日月之精魅，能够寄宿在驯服者体内，随唤随到，一日之内便可纵横整个羽界，更能化为护甲，帮助主人御敌。

    时长：羽界内传信，根据雪燕品种不同，送达时间也为一日到十日不等；

    优点：速度快，极为方便，隐秘性高，羽界全境可达，送信无成本，可一信多发；

    缺点：仅限个人使用，信燕极为难得，有“信燕一只，千金难求”之语；雪燕必须由个人亲自前往燕巢降服，不可由他人代为捕捉。而在燕巢中驯服雪燕时，还会有受伤的风险。』

    哪怕贵为南门少主，如今凌征也不过只有一只上品雪燕，还是在十岁那年不小心跌落山崖，掉入燕巢中意外捕获的。毕竟一旦进入燕巢，雪燕便会把闯入者的行径视作对它们的挑衅，而且还会记下他们的气味，永不遗忘。

    凌征从小就听父亲说过，雪燕贵为灵鸟，性子一向高傲，若是闯入者空手而回，它们就会瞧不起他，那么此人以后最多也就只能得到一只中品雪燕。

    所以那一次他只能硬撑。现在回想起来，难免有些忆苦思甜的味道。幸亏当时自己运气还不错，只被冻了一天就遇到一只上品雪燕。那时，年幼的凌征赶紧深吸一口气，抓起一团雪就砸过去，正中目标。

    燕巢自有燕巢的规矩，挑衅一旦开始，就必须要分出胜负。

    双方较量半天，很快进入一场拉锯战，经过整整四个日夜的煎熬，凌征总算得到雪燕肯定，哈哈大笑一声，一头栽倒在地。要不是旁人营救及时，没准就会被冻死饿死过去。

    雪燕虽好，终究数量太少。

    所以南人还会使用一种名为“送信弓”的传信方式，信弓一次可飞三十里，于是南人每三十里设一据点，圈出地界当作靶场，由豚鼠搜集落地信箭，借此传递号令；之后逐渐也为常人使用，一箭可携带信笺数十封。

    除此之外，西境也有取名为“筚篥歌”的信竹，因条件限制，只能在当地人手中使用，难以与以上三者比肩。传闻东门也曾有过一些独特的传信方式，比如信猫：“此畜毛发如橘，身如液体，能够翻身变为一张纸，在其皮毛之上写完信笺后，便会跑去帮主人送信。”

    只是信猫不喜素食，专好吃肉，人们觉得养猫成本更高，而且不仅能吃还极易发胖，胖了以后所变纸张十分油腻，不易吸墨，送信速度也缓慢下来，最主要是此猫从不念家，经常走丢，所以后来此方法逐渐不为人使用，富贵人家也只把信猫当作宠物来养。

    东门还尝试过南人使用的送信弓，却因缺少南门剑师，打造不出所需数目。东方家虽然擅长锻造，对此却又不感兴趣。更何况与南疆相比，东域人口极其密集，交通也很便捷，哪怕洛州没有割让给中原之前，地域也算不上广袤，实难划出百亩之地列为靶场，而且容易误伤旁人，不适合用此方式传信。后来索性就只依靠“风信馆”与“龙翼”传信，暂时东人还没寻得一项他们独有的传信方式。

    —

    凌征深吸一口气，食指弯如一个鱼钩，塞进嘴里，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很快，数百只雪燕从林中飞来，在他身前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冰鸟身影。

    他从怀里摸出一卷白纸，纸里包着一支炭笔——毛笔在南疆室外用不了，墨汁会被冻住，化不开。

    纸色偏深，是产自西门的影青竹纸。影青河畔多青竹，水润山泉净。影青画纸浸润保墨、绵韧平整，被人们赞之曰“淡画不灰、淡泼浓、浓泼淡、诗有烟霞气，书兼龙虎姿“，与北门桑纸、东门宣纸、中原连史纸并称羽界四大名纸。

    每年南门从西门大量购得竹纸，单是此项生意一年的开支，就足足高达三千枚金刀！而且逐年增长，一直稀缺。这还是在南门每年允许二十名西门逍遥学院子弟来燕巢驯服雪燕之后的价格，而且两天为限，极品之下，皆可抓！

    凌征呵了口气，把手伸在衣服上搓了又搓，然后用碳笔在纸上生涩画了张图，应该是一个女子。把画递给冰鸟。

    冰鸟认真看了两眼，然后茫然摇头，显然是不认可他的画工：要么找不到此人，要么目标就是所有长着长头发的女人。

    凌征有点为难，咬着嘴唇苦思良久，怎么画得这么丑？忽然皱了皱眉，之前受伤的舌头现在还有点痛。终于一拍脑袋，指了指画中女子的耳朵，翻过纸来，又画一张。无影人手段果然可怕，到现在指端依然僵硬如干柴，难以动弹分毫，要知道，原先自己的画技可是极好的，还给师兄画过肖像呢！

    冰鸟拍着翅膀，整理着自己晶莹的羽毛，在原地起伏飘荡，等了半天。

    “画好了！”凌征满意地把画翻过来，原来只画了一只肥肿的耳朵，耳垂坠着两圈铁箍。

    “玉连环。”凌征指着画上的铁箍对冰鸟说，“是她耳朵上的挂饰。”

    冰鸟点了点头，瞬间化作数十只雪燕，四散飞去，像是冰莹的烟花，散落在天际的流光。

    望着雪燕飞离以后，在空中留下的一连串稀疏的踪迹，凌征挠头思索，还是要趁早抓一只极品玄鸟呀！

    “晶翼玄鸟，振翅而飞……”

    他喃喃低语，心中一番犹豫，觉得还是应该给师兄留个消息，但若太早告知，又怕自己会被抓回去，便又取出一方黄纸，写下两句话，抬手唤来一只尚未离去的小雪燕，将黄纸折三折，递给雪燕伸出来的小爪，嘱咐它道：“明天再送给师兄吧。”

    小雪燕轻轻点头，叼过便笺，往林子深处飞去。

    凌征松一口气，人生地不熟的，希望她能走得慢些。仰头看去，天色尚早，他从衣襟扯出一条黑纱，胡乱缠在脸上，用力系一个死结，向北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