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途I安解玉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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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难:月圆人

    『南门隐秘·六——月圆人:

    南宫云燕与凌青云二人一生皆无子嗣,为了保证神力的传承,二人遍访南疆,精心挑选出八名青年,将“轮回”与“杀戮”各自分为四份,融入到他们血脉中。八人先后定居龙凌城,又各自成家,生儿育女。

    他们的孩子,便是南门新一代的哀牢兵人。

    羽界诞生五百年间,距今大约两千八百年前,南疆后人们便发现他们正面临着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时代不停更迭,旧人离场,新人登台,“轮回”与“杀戮”已经传承数百年之久,光是记录在册的名单,就至少有二百六十余人得到了神力馈赠,可是能够使用神技的兵人,从第五代的三十四人开始,却越来越少。

    以往一二百年因为老辈尚在,同时代身具神力者从不低于五十人,虽然也有家族刻意多孕子嗣,却始终不见明效,众人便认为神力传承者的数量具有上限,再加上维持现状也方便几大家族掌控南门,因此大家并不重视此事。

    可是自老几辈先后离世以来,短短几十年间,人数竟然出现断崖式下跌。到他们这一代,真正能够掌握“杀戮”与“轮回”的继承者,已经只剩下寥寥十四人。而且两大神技的威力也早已不复当初,大有衰微之势。

    于是有人提出:“时至今日,‘杀戮’与‘轮回’只可代代单传,若是继续将神力分散于多人身上,不仅得不到众人心目中开枝散叶的结果,反而会导致神力枯竭。如此一来,百年以后,世间将会再无哀牢兵人……”

    此话一出,几大家族纷纷重视,其实那人没有说完的话,大家都已明白:

    “是时候该‘回收’神力了。”

    届时,羽界早期的战火已经停息近百年。一殿、四门、九族,各方势力相互权衡,呈现出鼎足之势,彼此明面上的争端已经逐渐趋于平和。民间更有歌谣相传:“两鬓斑白者不识兵戈。”

    两年以后,适逢“老人”辞世,界外八洲相互攻伐,时局不安,各地人心惶惶。虽然中土神洲有着世上最强的一张结界——“龙神羽翼”的庇佑,暂时不用操心界外局势,只是若此时发生变数,羽界内部一定会再起波折。

    那段岁月中,南门所面临的局势是:北门有老翁七十二笔冢神力、东门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的叶氏女帝、就连一向势弱的西门也已经有了月宫月女的庇护。反观南门,却始终无人能够破四入五,坐镇南疆。如果再失去一向仰仗的古罗门神力的话,那么南门的衰弱将在所难免。

    “是像北门一样:明知数量有限,所以限制神力的传承,直到枯竭之日再作打算;还是像东门那样:将全部神力代代仅传于一人,单独仰仗一人之力威震羽内?”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不论怎样选择,总要有人做出牺牲。

    为了避免明面上的冲突,拥有神力的十四个家族一律做出了:“限制传承者数量,待万年后得以重获‘君临’时,再由后人决定”的选择。然而,面对在当时就已经显露出枯竭之势的神力,已经没有几个家族愿意相信他们还可以坚持万年之久。

    杀戮的火种,再次燃烧于后世哀牢兵人的血液中。

    回到府邸以后,几个家族心照不宣开展了同一个计划。一个月后,因为彼此的探听和泄密,他们索性不再遮掩,默契地为之取了同一个名字:“取破镜重圆之意,企图在南门重现出一位——‘月圆人’。”

    和平的面具很快被撕碎,人性的险恶又一次不加掩饰地裸露在脆弱的世间。

    那是一段长达百年的血腥岁月,仅在第一年,便有两个家族展开了绞杀。双方本就不睦,在初起争执之后,不过缓和几天功夫——准确来说,是准备一段时间,就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千余人从日出杀到日落,伤亡者不计其数,两位兵人一死一伤。仅仅过去十天,获胜之人却又遭遇一场暗杀,甚至尸骨无存。短短五年,两家相继败亡。百年以后,据见证者统计,此次纷争幕后牵扯到的几大家族的数量,竟然高达七个之多!

    两败俱伤的结果震慑了众人,严峻的形势令他们不得不重新坐下来谈判。在新一轮的议席中,十二个家族勉强达成和解。为此,他们还专门设立了一个监察幕府——这便是如今南门谍报机构的前身。

    现实却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众人的幻想,几年以后,在先前那次暗杀事件中得利的家族,已经不可掩饰发展壮大起来,并且明显生出吞并他族之心。二十年的和平一晃而逝,险峻的局势却一日也没有得到缓解。

    因为新旧两代人的交替,还有众人二十年来的谋划与运营,几大家族间实力的排名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还有四个家族出现了一段没有兵人坐镇的空窗期。

    四者中,三家心生担忧,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他们暗中联合另外六个家族,以讨债的名义发动了一场战争,意在除掉眼中最大的威胁,将局势再度拉向平衡。然而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只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局中局。在除掉大家共同的敌人之后,另外六个家族便撕去他们伪善的嘴脸,背刺一刀,顺便将他们也杀害。

    此后,是一段黑暗的历史。

    传闻在那段血色岁月中,曾有两位身具神力的青梅竹马抛弃家族之命,毅然决然选择了私奔。然而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能摆脱掉身上背负的命运,终于在父母与家人的逼迫下,散尽神力,殉情而亡;既践行了对彼此许下的诺言,也令两个家族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如果那些自诩为“素有‘春秋道义’之名的双云后人们”心中,还有一点仅存的良知的话,想必也会为两个孩子的真情所动容。

    难说是幸运还是悲情,二人的爱恋居然还有一位见证者。此人并未在历史中留下一个名字,他/她只是将二人化名为“天青、白羽”,用一纸笔墨写出了一段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编撰出一本名叫《青天白羽魂》的唱辞小说,交由乡间说书人演绎。故事讲至动情处,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待南门几大家族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本在说书人与唱词者口中广为流传的书籍,已在羽界颇有声名,再难禁绝。

    不知是阴神的庇佑还是天命所归;又或者只是临近千年之际,东、西、北,三门一殿迫于伏晨陈兵界外的紧张局势,决定对此事加以干预。最终,这场绵延近百年的争斗,还是产生了最后两个胜利者——凌家与南宫家。两家不分伯仲,也不愿再继续纠缠下去,便决定以联姻的方式,历经三代,完成最终的计划。

    他们先是在本族中各自挑选出一男一女,作为“缺月之人”;这四个孩子在成年以后,必须与对方家族中的男孩/女孩相爱结合,生育出一对异性子嗣,他们是“月圆之人”;两位月圆人结合,所生男子,是为:“圆月”。』

    许多年以后,“羽界”将会成为一个历史中的名词,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而在那个大家急需一份希望活下去的岁月里:

    一个日沉西山,云霞似血的傍晚,当李墨白先后从新旧两代南门门主——凌征与南宫千则口中,对这段历史得到证实以后。这位一向听话的“好孩子”一个人沉默了很久,最终说出一句既不符合他的身份、更在当时人们看来极为大逆不道的话:

    “其实羽界破与不破,又有什么区别哪?”——《子晌见闻录·残虹·卷十八》

    —

    “月圆人”对于南门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所以,作为这一代“月圆人”的凌征,自其出生之日起,便被众人视为南门复兴的希望。

    更别说又逢神罚将尽,只要他接受了神力的传承,重塑一身金骨以后,就有机会率先破开南人命运中的四味禁锢,步入世间最强的五味。

    而且能否坐五望六,还尤未可知。

    而他父亲——也是当代龙凌城城主,更是希望凌征能够一鼓作气,把“君临”也传承下来,真正成为一名能与洛灵翼、至少也是可以和龙蔑分庭抗礼的又一位人间之神!

    只需想想那时的画面,这位为南门操劳半生的汉子就喜不自禁。届时何愁南门不兴?何愁南门子弟世代龟缩于南疆之地?何愁羽界摘不掉“天下最弱”之名?何愁救不得时至今日还负罪界外、为羽界看门的南疆遗民?

    那个时候,还有谁敢说我们是南蛮?

    去他妈的南蛮!

    只是他想的虽美,却被儿子断然拒绝。凌征甚至不愿成为“月圆人”,只求能够不借神力,以一介凡躯硬塑金骨,凭借自己的努力破开南人命运中的四味禁锢,也算是为两位先祖赎罪。

    成为“月圆人”难道很值得骄傲吗?

    强盗罢了,去你大爷的月圆人!

    城主很苦恼,便来拜访青年,希望他能帮忙劝劝自己的儿子。却没想到,青年直接举双手赞成凌征的决定,之后一段日子里,他还凭借一己之力为凌征抗住了身边所有反对的声音;更是以众人若不答应凌征之请,他便不会挥出那记“天地一剑”相要挟,反过来给整个南门施压。

    辛辛苦苦没自由,去他娘的天地一剑!

    事已至此,城主只好与青年谈判,双方扯皮半天,最终各让一步,勉强达成一个解决方案:“南门答应青年,只将‘杀戮与轮回’之力封印在凌征体内,但并不令二者融合;若日后寻得其他合适人选,再由凌征抉择是否放弃神力,交与新任继承者。”

    青年觉得可行,便越俎代庖替凌征答应了此事。

    他有两方面考虑:

    第一,“杀戮与轮回”早已不是凡人不可学的神技,哪怕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南门学子,只要用心苦练数年,也多少可以掌握一点皮毛。凌征资质本来就好,他祖上原本就是凌青云一脉,先祖还是初代八人之一,身上世代流淌着兵人的血液。接不接受神力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应该可以答应。

    第二,城主和凌征毕竟是父子,前者他师,后者他友,青年既不想看到二人反目,也不愿城主期盼了一辈子的念头,就这么被凌征一盆冷水浇灭。毕竟是相处了十多年的老朋友,就是跟头驴认识了十年,也会有份感情啊!

    计议已定,城主苦闷多时,邀青年喝酒。二人席间推杯换盏,一番互诉衷肠后,城主心怀逐渐释然,脸色不再郁郁,只对他提一个要求:“一定要保证凌征安全!”

    青年脸色通红,拍着胸脯答应,然后起身如厕,出门左拐就跑——实在没脸再待下去。其实他也很头疼,“塑金骨”一事说到底还是人与天斗,真要施行起来,肯定困难重重。

    试想,等到凌征引来天罚时,若没有一份强大的力量庇佑……别说保证平安,他能不死都是万幸。据说就连当年叱咤风云的双云二祖,也是因为兄弟最后手下留情,才得以逃过一劫,可不依然害得南人无妄受难至今?

    在城中瞎逛半天,青年最终还是决定回府。路上转念一想,不就是人与天斗嘛,幸好自己有一位干了此事一辈子的师父,多少还有点秘不外传的手段。于是他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改进师父传下来的结界,希望能借此遮蔽天机。

    时间一天天过去,为了准备此事,凌征被城主进行特训,已经吃了半个月苦头;可是青年这边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每到夜晚,青年辗转难眠,细数手里底牌:不过“一把红妆,一张结界”而已。哪怕他已经从冰渊三佬那里借来了“非焰、叹息、奈何”压阵,可它们毕竟不是神器。

    真想做成此事,还需一剂猛药!

    所以他又远赴天雪洲请来了雪女。

    辛苦劳顿,大抵如此。

    —

    看看、看看!这也能叫不麻烦?

    虽然光是听那些令人耳朵起茧子的传闻,凌征也知道,雪女确实应该是很厉害的。但她今天所面对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兵人之祖,上古战神古罗门的神罚!

    雪女是神吗?显然不是吧。

    所以人家为了帮自己这个“小忙”一定也是很辛苦的。何况那么小一女孩儿……可是她居然就这么答应了!只向他们要了点南疆最不值钱的冰雪——而且还是自掏腰包。

    总觉得……人家是在倒贴呢。

    凌征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他扭头打量青年,在心里琢磨道:“是他一个人去请雪女的,来回还耽误了两三天行程。而且从天雪洲回来以后,就变得越来越猥琐,神色也很古怪,像只思春的猫……”

    凌征忽然抚额,心中桃花泛滥,苦着脸摇头。原来如此……却又一愣,不对不对,那种事情……雪女的年龄也太小了些。

    青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没话找话道:“想什么呢?”

    “哦,我是想……”凌征本想搪塞过去,但不甘心就此放弃。毕竟这件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于是他刹住话头,在心中筹措一番,觉得已经毫无破绽,这才开口问道:“你打得过雪女吗?”

    “这要打过才知道。”

    “哦,原来没打过啊……”凌征喃喃,话里似乎另有一层深意,调转双眸,又看了青年一眼。

    “嗯?”青年皱眉,刚才风声太大,凌征说话声音又小,他真没听清,开口又问:“你说什么?”

    凌征绞尽脑汁,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想起一点蛛丝马迹,转身看他,语气严肃道:“前些天你去请雪女帮忙,回来的时候脸就有些肿,好像是被人揍……抓的!怎么回事?”

    青年心虚,又被凌征气势一镇,便将双手缩在袖子里,耸耸鼻子,两眼看向远方,开口辩解道:“天太冷,冻的。”

    凌征抽丝剥茧:耸鼻、目光不定、刻意收缩身体,皆是铁证!

    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但他希望犯人能够自首,于是又上前一步,继续逼问道:“今天是五月初九,你回来的时候还是四月末,就算在南疆也是春天,日子明明……”

    “冷得很!”青年断得干净利落,只是脸色稍微有点尴尬。

    呦呦呦,好像还脸红了不是?凌征忍着羡慕,偷偷在心里流口水,难道那么小也……

    青年回想着先前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先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天雪洲边走进昆仑山下,终于见到了雪女;雪女却嫌他啰嗦,掌了他一嘴巴;还因为死缠烂打不肯离开,又被开明兽在弱水畔追了一天一夜,差点绕昆仑一圈!

    最后是雪女开始提条件:“一串红色的灯笼,染着晶莹的冰雪,吃起来酸酸甜甜,令人回味无穷……”

    是冰糖葫芦。

    青年晃晃脑袋,赶走这些恐怖的回忆。如果被凌征知道了这些事情,自己的形象可就全毁了!所以他赶紧岔开话题,关心说道:“站在雪里这么久,你脚不冷吗?”

    凌征正在脑海中专心构思那幅香艳画面,一经提醒,这才感觉到两股从脚心直往身上钻的凉意。

    羞耻!羞耻!简直斯文扫地!

    忍无可忍,终究红着脸嚷嚷:“还不是你!说什么带个披肩就够,赶紧把鞋脱下来给我穿!”

    “追到我就脱给你喽~”声音越来越小,话还没说完,青年已经飘远了。

    凌征嘴角僵硬一笑,站在原地哀伤,像从一场梦中醒来。

    确实很冷,不是脚,是心。

    敢问羽界之内,哪个男生在年少时,不曾将雪女幻想成过一位梦中情人哪?

    “欺雪女者,人人得而诛之!”——《好男儿誓言录·卷一》(无梦小生西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