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途I安解玉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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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醉落魄(三)

    『汉子回家的时候,天上突然刮起一阵怪风,面对滚滚黄沙,汉子伸手揉了揉眼窝,定睛往远处一看,只见村北那片土坡上,尘土飞扬,好似蝗群过境一般。

    打了一辈子猎的汉子有对比鹰还尖的眼神,仓促一瞥便已端的清楚:那肯定是一队人马,走得很急,行李不多,显然没有要在村子里过夜的意思。

    尘沙扑面而来,在他眼前幻化出三个朦胧的身影:是先前路过村子的那仨兄弟。汉子眼角猛地一跳,他还和三人一起喝了不少的黄酒。

    “神的赏赐?骗子!我们为他们卖命,他们……他们却把我们当畜生……嘿嘿嘿嘿,他也一样,不……不杀了他,我们都得死!”

    只有一次,老三酒后失态,吐露出这些话来。那个时候,汉子本能意识到他既不能多问,也不能让老三觉得自己记住了这些话。于是他忽然大醉酩酊,一头栽倒在炉边草席上。

    老三果然很快清醒过来,却还故意装醉,晃着眼低头沉吟。汉子感觉老三四下里望了很久,见众人都已醉倒,这才把手一挥,将几束跳窜的火苗切灭。

    夜风从窗外悄悄溜进来,沿着墙角打转,清凉地吹拂着烛心灯蕊。屋内白烟缭绕,一地月光。

    汉子“酣醉”半晌不见动静,以为老三也已“睡去”,便暗中睁开一只眸子,借着酒杯上映射的月光偷偷瞥了一眼:忽见夜色里,老三一人坐得挺拔,月光从窗外斜切下来,像把刀一样落在他脸上。那张俊俏的脸庞此时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阴森中透露着鬼气。

    汉子看不甚清,当下好奇心痒,难耐战胜胆怯,索性睁开另一只眼并力望去,只见老三正独自端着酒碗,低下头来啜饮,一对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竟然比狼还狠!

    汉子脊背一冷,赶紧不看那酒杯,两腿间湿了一片,呼吸险些中断,脉搏也随之停跳,感觉时间都静止下来。

    虽说七八年不见打仗,终究是乱世!』

    “轰轰、轰——”

    某物穿空而过,风声爆裂,两棵苍劲挺拔的老树霎时横空断折,一左一右,先后栽落大地。几乎同时,山间一块岩石也已横遭重击,猛然崩裂开来,碎得蛛网一般。

    一切皆在眨眼间完成,直到此时,林间雪尘才哗啦一声,呼哧哧四溅飞扬,凌空漫舞。

    穆舞墨深陷岩壁数尺,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处骨头全都散了架,却又不敢停留,紧咬牙关挣扎出一只手臂,扒住碎石表面,奋力拔出身体。

    迎面一记刀光逼来,穆舞墨迅速侧身,刹那之后,山上一块岩石便被平齐削了下来。他仰头看去,只见那里断面光滑,可照人影。

    前方是来路,身后只有绝壁,他快速察看东西两侧:左手边是一条不足十步宽的雪谷,已被落石填塞得如同一条死路;右边不过几十丈远,便有好大一片雪林,白茫茫一望无尽。

    他即动身右行。便在此时,风声尖啸,一道绵长剑气轰然而至,截断他去路。

    穆舞墨索性止住脚步,低头吐出一口血水,脚下积雪很快染红一片。他扭头望向剑气飞来的方向,自嘲说道:“‘杀戮’用得得心应手啊,大哥!”

    话落,风停,剑气尽。

    穆舞墨猛然转身,单脚往地面一踏,刹那间已离地数丈。再右手伸出,攀住眼前一块岩石,五指向下按压,纵身跟上。接着脚踩山石,便是攀爬如猿,腾挪自如。

    身后“飕——”一声锐响,真如玉箫长吟,一柄三尺长剑转瞬即到,精准刺在他下一步落脚点。

    穆舞墨顺势后仰,旋身巧妙躲开,更如一只云中飞燕般,忽而叠折双翼绕剑一圈,而后脚背绷紧,轻点一下剑身,借力凌空跃起。

    眼看就要触及广阔天空,口中那位“大哥”却及时赶到——似有人形遮住日影。抬头看时,只见南官手握长弓,气势逼人,如同一只捕猎的苍鹰迅猛俯冲而来,凌空一腿鞭打在穆舞墨腹部,将他硬生生砸回大地。

    一声砰然巨响,林中残雪飞扬。

    南官身体悬空,十指张弓搭箭,箭镞直指尘环中心,坦然道:“可惜终究学不会你的‘君临’。”连射三箭,终将还欲向别处逃窜的穆舞墨逼进雪谷。

    …………

    没走多远,穆舞墨隐约感觉不对,便在雪谷中反复弹跳,企图从上空逃出这片困兽之地。忽然,一片白光闪烁,凝眸细看时,只见空中有张无形的结界,此刻正悄无声息张展开来。

    一瞬间,重力好像颠倒,穆舞墨攀住岩石,扭头向四处打量,很快便发现端倪。原来在山谷上方四个角落中,各有一名白衣人借着雪色藏匿身形,如同四只倒悬在山谷间的白翼蝙蝠。

    穆舞墨一声苦笑,无奈说道:“原来真的是陷阱……还有帮手。”他同时松开手脚,凌空一记翻身,竟然以倒立之姿稳稳踩“立”在空中。

    苍穹如大地,地面如远山,穆舞墨一身装束与两鬓发丝也尽皆“飘落”向上,倒像是他自己落在空中,也成为一只蝙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穆舞墨心中无奈,只得蓄力一跳,经过空中某处。天地倒换如常,又是一个翻身,再次飘落雪谷。落地站稳后,穆舞墨叹息一声,目光贴着地面缓慢向前方看去……恍惚间,一个隐藏许久的黑影悠然出现在他视野中。

    穆舞墨脸色如常,心中波澜不惊,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位居家待客的主人,既然有朋自远方来,便笑脸相迎。

    于是他开口说道:“你也来了。”

    “二弟,还要逃吗?”南官也已从后面追赶过来,对他说道:“何不交出‘君临’,交出‘君临’,你我还是兄弟。”

    穆舞墨对此置若罔闻,只顾看着前方那个在飞雪中走近他的身影,出声问道:“你当真要拦我?”

    能令大哥托付,让他如此为难,除却三弟凌青云,还能是谁?

    听此一问,凌青云紧了紧手中黑刀,脸色略显苍白,却并不让步:“二哥,听大哥的吧,我真的不愿……”

    “不愿对我动手?”穆舞墨忽然狞笑起来,笑得癫狂,指着凌青云骂道:“三弟,论起对杀的实力,我和大哥都不如你,但你向来就听二哥的话,只是不知今日大哥给了你什么好处!”

    不待他答复,穆舞墨单脚跺地,在一声尖啸中刺向前方。南官仓促出手,拉满长弓,乱箭攒射,却追不上他前冲的速度。

    “二哥,不要逼我!”凌青云着急喊道。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寒风吹卷,凌青云一身黑影在飞雪中闪灭,犹如恶鬼无常。

    “让开!”穆舞墨在赌,赌他二人百年来的交情可以在此时战胜人性的贪婪。

    “杀戮!”

    恶魔复苏,凌青云身上仿佛燃烧着一片黑色的火焰。

    火舌猩红不灭,更有燎原之势。

    “黑刀——驱魔!”

    一弯黑月横穿雪谷,风声凄厉,宛如地狱中魔鬼桀桀的笑声。穆舞墨闭眼再睁眼,只觉山河失色,双耳皆鸣。他在绝望中沉沦,再没有力气挣扎。

    “二弟,你没退路了。”羽箭已经射完,南官逼了上来。

    穆舞墨跪立于地,满目哀婉,摇了摇头,一脸荒唐道:“可惜了,堂堂神技,竟无后人相传……”话未说完,便从腰间拔出短刀,由下而上刺向自己的咽喉。

    “阻止他!”南官大喊,一抹蓝光在他额间闪烁,如同划过夜空的一道星辉。“开眼!”南官又喊,星光掠过雪谷,是一片优雅的蓝。

    与此同时,两片并行的黑影迅猛前冲,分别与穆舞墨擦肩而过。眨眼间双刀饮血,一瞬之后,两个影子又完成重叠。残影消失,还是一个人:

    凌青云收刀入鞘。

    南官朝着已经失去双臂的穆舞墨走去。凌青云松开刀柄,不愿抬头去看,只是沉默跟上。

    “哈哈哈哈……我们三人结义为兄弟,百年来情同手足、生死相依,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穆舞墨泪眼通红,咬牙质问二人道:“就因为一个学不会的‘君临’?大哥,你好狠的心!三弟,你好快的刀!哈哈哈哈……”

    南官稳重如常,开口说道:“二弟,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愿交出‘君临’吗?交出来,我会饶你一命。”

    “饶我?还有必要吗?”穆舞墨尝试举了举自己断掉的双臂,语气中只剩愤怒,还有委屈。

    凌青云犹豫一番,上前一步,终于开口:“二哥,我与大哥对你从无保留,可是你……为何总是不愿将‘君临’教给我们?”

    穆舞墨愤怒喊道:“你二人想学,我又何曾隐瞒过分毫?!”

    凌青云笑了,是意料之中的笑容,笑得凄然,失望说道:“二哥,大哥说的对,你是死也不肯交给我们了。”

    穆舞墨忽然沉默下来,他脸色苍白,心中念头百转,宛如一尊跪立在风雪中的雕塑。

    沉默良久,他抬起头,看着凌青云身后之人,一字一顿说道:“大哥,不!南宫,你好手段!”

    滚烫的血水不停向四方蔓延,将三人脚下如棉的白雪晕染成一片殷红。失去双臂的穆舞墨终究还是站立起来。他双脚踏地,昂首看着凌青云,喝令道:“三弟,拔刀!”

    “二哥,你……”凌青云看向身后南官:“大哥?”

    “听你二哥的,拔刀,三弟。”南官的语气如冰块般坚冷。

    穆舞墨凄然一笑:“对了,三弟,听你大哥的,拔刀。”说时向前走出几步,淡然道:“三弟,过来。再过来一点。……三弟,你在怕什么?我是穆舞墨、是你二哥呀!难道我会害你?”

    说完这些,穆舞墨不停喘着粗气,飘忽的目光被垂落在额前的黑发遮掩着。

    他艰难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别离得那么远,三弟,再过来一点。……过来啊,只要你过来……”凄然的声音中带着露骨的诱惑,“你不是想要‘君临’吗?只要你过来,我就亲手把它交给你。是了,我已经没有手,你只能自己来拿了。”

    穆舞墨拖着残躯向前,他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凌青云终究迈开双脚,一步一步靠上前去。他不认为此时的二哥对自己还有什么威胁,只是出于警惕,还是抬头多看了两眼:

    穆舞墨身后那片雪地上洇着一道殷红的血迹,血水蜿蜿蜒蜒,逶迤到他脚下,像是一条被冻死的毒蛇。

    两人相距三步的时候,穆舞墨平复着胸中急促的呼吸,低声说道:“凌青云,我现在……就教你——君临!”

    竟然奋力前冲!

    受本能驱使,凌青云立刀在身,果断向前刺去。

    穆舞墨失血过多,脸上早已没有血色,再加上一头须发凝霜落雪,此时便像一张白纸那样穿过了这把世间最快的刀。

    “纸”上黑色的裂口很快被鲜血染成一片红色。红色不断漫延,如同一根血水凝结的冰挂,孤独而寂寞地悬在寒风中。

    南官淡淡开口道:“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