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袄女鬼化为一朵乌黑的烟花，迎着湛蓝的天穹盛放。

    见着女孩往生时嘴角那灿烂的微笑，叶清有了一些感概。

    大晋的儒林常说邪祟是邪恶的化身，不可能改掉食人恶性，与人族共生。

    以前的叶清初来乍到，且听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的想法。

    今天的红袄女鬼，给他带来了深深的触动。

    他从鬼瞳中看到了纯真和善良。

    这说明事无绝对，怎么可以一棍子打死全部的邪祟呢？

    大晋自上而下对邪祟的追剿，都做得太绝对了。

    难道不懂得赶尽杀绝的危害吗？

    至少……至少……

    不利于维护生物的多样性。

    经过封魔司的千年追杀，大晋境内，四大邪祟的数量骤减，尤其繁衍困难的魔物，已经近乎绝迹。

    远的不说，李承志便向叶清讲述过一起，参与抓捕最后一头母性九尾妖狐的故事。

    那还是圣上的命令，也是沁州封魔司十年内唯一一次接到圣诏。

    圣诏上：务必活捉，务必行事隐秘，务必毫发无伤，务必……

    一连十个务必，足可见圣上对诛灭妖族的关切之心，对饱受邪祟迫害的大晋子民的爱护之情，体现着人伦关怀，昭示着帝者仁心，当今圣上不愧为百姓心中的千古明君。

    当时，李承志神情动容地诉说着对晋帝一心为民的景仰。

    叶清莫得感情地望了他的长脸一眼。

    觉得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大家都是男人。

    难道还看不出晋帝的真正心思。

    想想那些个形容词。

    活捉、行事隐秘、毫发无伤……

    大晋皇帝安的什么心，叶清深知，并引为知己。

    还一心为民。

    肤浅。

    菲薄。

    不通人性。

    分明是保护濒危物种。

    ……

    噷！噷！

    吸了几下鼻子。

    空气中似乎有血的腥臭。

    鬼物死后鬼力回归天地，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更不会逸散出血气。

    这让叶清泛起了困惑。

    嗅着血腥味道，寻到一户废弃的宅子。

    打落门前蛛网，推开宅门。

    一股冲天的血气扑鼻而来。

    待叶清看清院中的景象，他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言语。

    院子里，二三十名老者沉尸黄土，一具具得天地之造化的血肉之躯，却像是遗弃的器物被随意堆叠在了一起，形成一座半人高的尸山，粘稠的血液正顺着尸山肆意流淌，极度的腥臭令人作呕。

    这十步见方的院落，血迹凝固的深红血块和板结的黄土彼此交融，汇成人世间最无可奈何的凄凉场景。

    叶清强忍激动的情绪，瞻仰老者们的遗容。

    他们个个骨瘦如柴，有的被咬断了手臂，有的被掏去了心脏，死不瞑目的眼神中满含惊恐。

    难以想象，这些老人临终时的遭遇，是怎样的惨绝人寰。

    残忍入目，他这才有所领悟。

    鬼虽然是人死后的魂魄所化，但其实除了带着残存的一些生时记忆，它跟生前的人并无关联。

    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人，是因为有着人格与人性，既通晓礼义廉耻，也懂得恪守人伦纲常。

    鬼物，乃至全部的邪祟，显然做不到这些。

    几十名老者横死的惨状，这有血有肉本该欢声笑语，而今却了无生机的残躯，比童真女鬼为叶清带来的触动深刻万倍。

    童真女鬼的事迹，说明鬼物根本就无法克制食人的本能，就像没有健全人格的人，再怎样改造也无法渡化。

    所以，现在的叶清认识全面了些，很大可能把全天下的鬼物屠戮殆尽，也绝无冤屈发生。

    女孩年龄尚幼，眼中童真未泯，便化身成了憎鬼，这是她生前的遭遇可怜，而非成为憎鬼的她可怜。

    封魔使斩杀鬼物，对于身为鬼物前身的那些死去的人来说，更像是一种超度，而非杀戮。

    生时命运凄惨，死后还要作恶，难以想象他们九泉之下该是何等悲苦心境。

    邪祟当斩，恶人更不可纵容。

    一个成年的鬼，有可能是自身的怨念过重。

    但每一个幼年鬼物的诞生，背后都少不了一个万恶之人的推波助澜。

    叶清幡然醒悟，真可怜童真女鬼的话，绝非纵容化身鬼物的它们，而是要从源头着手，杀尽世间所有的恶徒。

    以杀止杀，以杀止恶，以杀平治天下！

    ……

    几十名老者的惨烈遭遇，让叶清神伤不已。

    正哽咽着，空气忽有腐烂味道。

    嗅寻异味来源，来自尸山之后的地窖。

    踱步靠近，取出随身的火折子，点燃投入窖中，火焰扑闪几下却未熄灭。

    他用力挤了挤眼睛，拭掉眼眶里的雾气，这才一跃而下。

    凭借火折子微微的光亮，可以得见，地窖内潜藏着一具陈年女尸，上着红袄，下体裸露，黑黢黢的身骨腐烂了大半。

    看其五尺的身形，死的时候不过十三四岁。

    咚！愠怒地锤向墙壁，那女尸的下肢竟是伤痕累累。

    生前蒙受如此惨烈，怎会不生出怨憎，化身鬼物呢！

    一名少女加上满村老者，几十条人命的损失，究其原因，皆是吴斟等人的恶行所酿。

    首恶吴斟已经暴毙，然这吴斟怎样将人掳掠家中，女孩失踪又为何无人来寻。

    在封魔司当差三月，经受过数起人祸所致的邪祟案件，叶清明白，查下去，定有猫腻。

    他压抑着盛怒，无言中下定了决心。

    此次案件，惨绝人寰，已触碰了他做人的底线，不论牵扯多深，不论官府做不做追究，既然这人间凄惨被他知道，那他虽位卑言轻，也不能再置之度外了。

    少年侠气为不平。

    女鬼和老者们的凄绝遭遇，已经点燃了他满腔的怒火，如果强行压制，失了善意，失了锐气，就算长生不死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他即刻返程。

    准备摘除激战憎鬼的部分，将情况如实禀明李承志。

    关乎二三十条人命的惊天大案，封魔司自会整理案卷递交府衙，只需等结案后，凭编外封魔使的令牌前往府衙借调案卷，便可了解内情和官府的处置。

    唯一令人烦心，便是怎样隐匿实力的暴涨。

    一夜之间，获得二十年功力，相距入阶只有一步之遥，并且还能斩杀十几年道行的憎鬼，传出去未免太过耸人听闻。

    思来想去，只好撒一个憎鬼失踪的谎。

    大晋虽法道昌盛，武道亨通，普通人家们却依旧没有抗衡邪祟的本领。

    这谣言的传出，让沁州百姓恐慌了很长一段时间，某几位封魔使也因此多遭责罚，这倒是叶清始料未及的。

    得益于他的一句话，未来几年之内，沁城远郊的夜变得十分宁静。

    人寂荒野，大夜弥天，把晚风还给叶落，所有的簌簌都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