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刀斋:追忆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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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十字伤(下)

    巴跪坐在屋子里,忽然感到脸颊冰凉。

    有雪花从微微敞开的门间飘进屋子里,像樱花瓣。

    雪松下的缘咬紧牙齿。

    老人双手环抱,站在门前,魁梧身躯如同矗立在雪地中的宝塔。

    他看着从林间阴影中走出的红发男人。

    绯村拄着刀,双手撑在刀柄上,似乎头都抬不起来了。

    巴似乎察觉到什么,她起身快步来到门前,冰冷的杀意夹风带雪地卷进屋子里,她看见绯村的身影。

    他浑身浴血的狼狈。

    他手臂上环绕的紫色绸带。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眼神凄哀,蹙眉转过头,似乎这画面如刀般捣进她心里。

    她无力地将脑袋靠在门上,闭上眼睛。

    有时候,我多么希望你对我坏一点,希望你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纯粹的刽子手。

    可你……

    “看你这个样子,能来到这里已经耗尽全力了吧。”老人平静地看着他。

    “即使是拔刀斋,失去了要保护的东西,战斗也会变的艰难无比。”

    绯村没有应声,扶着刀喘气,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让他彻底倒下。

    只有老人无情的声音缓缓传来。

    “你要保护的东西,其实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

    “我们与你不同,奉幕府之命,以〔暗乃武〕之名铲除你,同时,也为众多部下报仇雪恨。”

    “这是保护不了他们的我,唯一能做出的补偿。”

    绯村仍是没有回答,像是已经失去五感,听不见也看不清一切。

    老人不再废话。

    他身影移动的时候,缘甚至以为他消失了。

    只看见雪地中掠起一道白线,积雪纷飞,眨眼间来到绯村面前。

    绯村没有抬头,像是凭借习惯与感觉一样做出拔刀斩的动作,右手握紧刀柄,连同缠绕刀柄的紫色绸带一起握住。

    拔刀斩!

    巴的瞳孔一缩。

    斩击落空了,不是因为老人多快,而恰恰是因为他放慢了一步,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仅凭直觉与仅剩的战斗意识的绯村对着空气挥出了竭尽全力的一刀。

    然后甚至来不及收回刀,就踉跄着快要倒下。

    他喘着气,刀挥空之后,被老人一拳砸在脸上。

    他的身躯高高抛起,双脚脚尖几乎离地。

    但他向后一踏,硬生生止住倒下的趋势,借着惯性将刀鞘插在地上,这才没有倒下。

    使用拔刀术后反手持刀,他再次出刀,被老人轻易闪躲。

    他身躯踉跄地迈上几步,凌厉地出刀,却显得没有章法,杂乱的刀术被老人用精铁护臂轻易格开。

    一直垂着头,思考都是奢望。

    又是一刀砍向老人,老人用手挡住,飞起一脚踢在绯村头上。

    剑心横飞出去,栽倒在雪地里。

    手指几乎握不住刀,但刀仍然没有离手。

    巴双手抱住脑袋,捂着双耳,身躯微微颤抖。

    她闭着眼,嘴唇苍白,无数声音蜂拥进她的脑袋里……

    绯村的闷哼声。

    老人的说话声。

    剑风。

    拳罡。

    还有,他说过的那些话。

    雪花从她紧靠着的门边涌入。

    还有血腥味。

    屋内,站着浑身是血的清里,他平静地看着巴,手上托着那朵红色的鲜花。

    是她在江户时最爱的那种。

    椿,象征着鲜血与死亡,也象征着幸福。

    周遭忽然没有声音了。

    巴缓缓睁开眼睛,一丝一丝地转过头。

    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具站着的尸体。

    幻境,却栩栩如生。

    巴静静地看着他。

    清里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朵,又看了一眼巴,露出温柔的笑容。

    她也露出微笑的表情,只是眉间缠绕着哀愁。

    眨眼间,他消失了。

    屋内只剩下一个人。

    那朵花落在地板上,安静的一动不动。

    巴闭上眼。

    老人一手提起绯村,另一只手握拳狠狠砸在他腹部。

    绯村吐出一口鲜血,老人又松开手,双手合十,在他倒下前狠狠砸在他脖颈上。

    他仍是不肯倒地,老人却再一次欺身而上,一掌砸在绯村脸上。

    剑心连退了好几步,还没站稳,手指抓紧刀柄便掠起一刀!

    老人抬手,刀刃斩在护臂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抬起另一只手,做出爪的手势,猛击在绯村胸前。

    剑心攥紧紫色缎带与刀柄,翻身倒在雪地里。

    身体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一直撞到树干才停下。

    老人看着他,从怀里掏出巴的短匕。

    轻轻出鞘,寒光渐起。

    绯村再一次,似乎也是最后一次,扶着刀,披着紫色缎带站起身来。

    雪花飘洒着落在他的头发上,他抬起头,即使看不见,却做出看着天空的模样。

    一枚雪花飘在他鼻尖上。

    沁凉剔透。

    他张开嘴,大声呼喊,吼叫,却被风声遮掩住,像困兽之斗,像被大雪扑灭的火。

    雪松下的少年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白衣女人睁大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骤然收缩。

    剑心向前踉跄挪动了两步,然后一步一步加快速度,提着刀,大吼着跑向老人。

    像是风儿卷起雪花扑在石墙上。

    老人也冷冷一笑,握紧刀,如同光影般掠向绯村。

    “我为天下苍生的幸福而仗剑杀人。”

    “但是,你却因此失去了幸福。”

    “我夺走了你最重要的东西,却还浑然不知。”

    “我还对你……”

    “我……”

    吼叫,却无声,没有人听得见,像被风雪掩埋的尸体。

    “根本没有保护你的资格。”

    虽目不能视,可他有一种感觉。

    且一直都是凭借这感觉再与老人战斗。

    他一手提着刀,另一只手也放在刀柄上。

    紫色的绸带缠绕在刀柄上。

    抡起长刀,划过扇形的弧度,像一道弯月。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也要……”

    即便什么都看不见。

    他却感到自己的动作圆融,身子像忽然轻盈了一般。

    劈下那一刀。

    他好像回到那个环境中,周遭一片漆黑,他闭着眼,浑身是血,微微抬头,感受到漫天红色花瓣飘落。

    有几枚落在自己脸上,一切都安静下来。

    一双白皙,温柔,暖和的手,从他脑后伸出来,绕过红发,放在他流血的双耳上。

    “是啊,而且我们的药比想象中要卖得好。”

    手指缓缓划过他的脸颊,遮住他的双眼。

    他微微张开嘴唇,却忽然平静下来,仿佛是飘摇的舟忽然靠岸。

    “没什么,你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他将手放在她的手上。

    “可是,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

    “傍晚时,我欣赏过秋天的茜草。”

    他拿开她的手,睁开右眼,提着刀转头看去。

    的确是红色的花瓣在飘落。

    可身后……

    可身后空无一人了。

    他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无果。

    忽然,他置身的世界变幻了,他来到小时候,那个埋葬强盗、人贩子与三位姐姐的地方,那个竖起一片片坟冢的地方。

    夕阳下,一支木架上缠绕着紫色的缎带。

    “巴。”

    绯村怔怔看着它,喃喃地说。

    他睁大右眼,瞳孔颤抖,声音亦然。

    “我……要……保护……你。”

    幻境破碎。

    大风将裹在剑心脸上的紫色绸带卷走,飘落一边。

    他回到了与老人生死相向的那一瞬间。

    听见刀刃撕开衣衫的声音。

    听见刀刃切开柔嫩肌肤的声音。

    鲜血四溅,止不住地喷洒在他脸上。

    他握刀的手虽然疲惫,却狠狠斩下了这一刀。

    终于,一切安静下来,刀刃也停止下斩,斩不动了。

    鲜血飞溅后,缓缓趋于平静,只是慢慢淌下。

    他终于睁开了双眸。

    那一刻,视觉恢复了。

    定格在他眼中的,是巴的背影,是她鲜血淌出的肩膀,以及贯穿她右肩,深深斩开的另一人。

    她的手握住老人手中的匕首,指尖流着血。

    她与老人身上同时掀开巨大的切口,和美艳的血花。

    剑心看着这一幕,双手握着刀。

    “我无法理解……”老人缓缓向后倒去,栽倒在雪地上,“女人这种东西。”

    他睁大眼,死不瞑目,身躯在冰冷的雪层上渐渐冷却。

    巴轻闭着眼,神色却没有多痛苦。

    她倒向绯村,脑袋靠在他的手臂上,而他仍然维持着握刀斩下的动作,静默地站在原地。

    “巴!”

    他的声音不再被压抑,如同破土而生的萌芽,撕开暴风雪的掩埋。

    雪松下的少年噗通一声跪坐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他的剑插在积雪中,鲜血被掩埋在白色里,紫色的缎带落在一边。

    他坐在地上,她躺在他的膝上。

    血迹斑斑的雪地上,像凄艳的画。

    她披散着头发,忽然露出疼的表情,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剑心低着头,瞳孔颤抖着,呼吸都伴随着颤音。

    “巴……巴……”他喃喃叫着她的名字。

    她缓缓地睁开眼,像是在做一件极其吃力的事情。

    她没有力气看着他的眼睛了,只是轻轻拿起那柄短匕。

    缓缓举起,对着他的眼睛。

    世上最温柔的眼神,竟是握着凶器的人所流露出的,无论是曾经的他,还是现在的她。

    剑心闭上眼。

    巴颤抖地举起匕首,刀尖刺在他眼角下方,轻轻缓缓地划下。

    划开一道刀痕,与从前那道交错。

    鲜血淌下,但血并没有流个不停,很快就止住了。

    剑心的眼泪与刀痕的血混杂在一起,滴落在巴脸上。

    她的表情不再疼了,而是心满意足的笑容,就像她从前那样快乐……从前那些罕见的笑容。

    天地间一片寂静,上天也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时间。

    只够她一句话。

    “对不起,夫君。”

    她握刀的手垂落在雪地上,一串晶莹的泪,最后一次从眼角滑落。

    剑心将她的脑袋抱在怀里,俯下身子。

    风停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遍荒野,掩埋一切。

    雪渐渐小了。

    绯村静静坐在屋子里,炉子里没有生火,门也没有阖上。

    他缓缓抬起头,眼睑低垂,看不清眼神。

    巴安静地躺在被子里,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也没有痛苦。

    绯村的手指轻轻放在她脸上,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两道刀痕,十字伤疤

    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他温柔地看着她,只是她感受不到了。

    “虽然不得不与你分别了,巴。”

    “但至少现在,让我们待在一起吧。”

    饭冢拿着刚刚到手的金子来到港口,有一艘船要启航了。

    他走在窄小幽长的巷子里,忽然看见小巷尽头站着一个人。

    他提着刀,面目陌生。

    “看来这回轮到我被人验尸了啊。”他的嘴角有些抽搐,伸手拔出腰间的刀,“不过……人生是一场赌局啊!是输是赢,不下注可不会知道。”

    他拔刀冲向对手。

    然后,毫无悬念,被一刀斩死。

    斩杀者,志志雄真实,暼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他临死前,还死死攥着那袋金子。

    桂先生沿着山路缓缓来到绯村与巴曾经的住处,春雪已经消融了,许多耐寒的花甚至绽放开来。

    “绯村。”

    “桂先生。”

    “这里发生的事,我大概知道了。”他说,“十分抱歉。”

    剑心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坐在巴身边。

    “内奸已经被解决了。”桂小五郎低声说,“我物色到一个高手。”

    他的眼神怀有歉意,似乎想做些补偿。

    “今后暗杀的工作,就交给他吧。”

    剑心没有说话。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继续挥剑助我完成大业。”桂先生的语气忽然坚定起来,“京都的状况十分惨烈,以新选组为首,幕府正在加紧搜捕维新志士,如果无人仗剑支援,志士们一定会全灭的。”

    剑心微微抬起头,语气平淡。

    “是这样啊。”

    桂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他来到屋内,在门口坐了下来。

    “绯村。”

    “是。”

    “我曾经拜托巴姑娘一件事,我拜托她当你这柄刀的刀鞘。”

    “刀鞘?”剑心一怔。

    “没错。”桂先生轻声说,“她现在……依然是你的刀鞘,但愿如此。”

    绯村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追忆什么。

    “桂先生。”他说。

    “嗯?”

    “现在我所能做的,只有继续挥剑而已,巴也理解我,所以她舍身保护我。”他低声说。

    “是这样啊。”

    “但是,当新时代来临后……”

    “你就要放下刀剑吗?”

    “我不知道。”他说。

    他的手边,太刀安静地躺在那儿,就像榻上的她一般沉眠。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将不再杀人。”

    “绝对不会。”剑心顿了顿,补充说。

    桂离开了小屋,安静地走在山路上,周遭鸟声虫鸣不断。

    “高杉,不幸被你言中。”他自言自语地说,“飞天之剑,不应该用来破坏旧时代,而是应该用来保护新时代。”

    “对不起,绯村。”

    那间充满白梅香的屋子里,香味不散。

    剑心将紫色缎带从她身上拿起,左手托着脸颊,指尖在十字伤上缓缓摩挲。

    “巴,那么,我要走了。”他轻声说。

    他伸手拿起剑。

    似乎沉重了许多。

    火焰熊熊燃起,点着了屋子,火光映照着剑心的侧脸,他转身缓缓离去。

    也许终身不再踏足此地,这间屋子,这片田野,这……

    他停下漫无边际的思考,害怕自己深陷其中,追忆无垠。

    “巴。”

    “失去你之后,我终于能体会到你的悲痛了。”

    “你一直忍受着这种悲痛,对吧。”

    “一定很痛苦吧,一定很恨我吧。”

    “但是,你却保护了我。”

    “让如此罪孽深重的我,活了下来。但是你不用再忍受这痛苦的煎熬了,不用再受折磨也挺好呢。”

    “我会……背负这份痛苦活下去,并寻找赎罪的方法。”

    “为了保护我而死的人,也为了死在我刀下的人。”

    “虽然痛苦,但我想我应该能承受得了,因为以往就是如此。”

    “只要我还记得,你让我体会过的温暖。”

    “应该可以吧……我……虽然不得不与你分别了。”

    “但现在……至少现在……我们……待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