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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石山海彻底乱了阵脚。得到汽车全部被军方征用和虞士臻出家的消息后,山海没敢耽搁一刻急匆匆赶回滦县,马不停蹄地托人找到县里所有能管事的官员,县长、县协、警察局长甚至几个赋闲在家的省府官员,竟然谁都不知道有护国军征用本县汽车的事,更不可能出面协调此事。仅仅凭着一张破纸条儿,自己十一辆宝贝大货车就悄然无息地被开走啦?没了车就断了进项,古冶煤矿怎么办?银号的贷款怎么还?在这节骨眼儿上,自己身边的高参虞先生又走了,山海越想越急越想越气,也越没主意,情急之中只有硬着头皮找李源吉想法子。

    一听到货栈的大货车全被抢走,从来不喜怒形于色的李源吉狠狠地用拳头擂起桌子,嘴里连着骂了几个“妈了个巴子”的脏话,“这些祸国殃民的军阀王八蛋,真该全死干净。”然后愤愤地说:“也告诉你个好消息,前几天张大帅的专车被人给炸了,估计这个杀人魔王活不了几天,真是报应呀。”

    “啥?张大帅死啦?”山海不知该是喜还是灾,只是想着自己的车:“那我的车还能要回来不?”

    “估计够呛。”李源吉无奈地摇了摇头:“张作霖的护国军根本顶不住南方国民政府的北伐军,这几天全都逃回东北老窝去了,你的车估计是他们顺手抢走的。”

    山海一听就急了:“那我就去东北找他们,我手上有他们的借条,白纸黑字,他们赖不掉。”

    “树倒猢狲散,你上哪儿找他们去。”

    “那?那哪儿中呀,我那是十一辆大车呀,咋儿能说抢就抢了,还有没有王法啦。”山海急得眼泪都掉下来。

    李源吉冷笑了一声,“王法?王法何在?和那帮子土匪你能讲什么王法?!”

    “那,我的煤矿”山海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赶紧改口:“不,不,是咱的煤矿可咋儿办呀,开矿资金不能断,还有一千多块的贷款,银行也催着还款呢。”

    李源吉似乎并没有在意山海的口误,转身稳稳坐回到椅子上,从抽屉里取出支雪茄,用刀切下两头封口再用火柴细致地点燃,放在嘴里满足地吸了一口,然后冷静地说:“我的损失也不小哇,你的一个失误,就让我赔进去了两千块,但事到如今,怪谁都没有用,只有就事论事了。我考虑有两条路可以走,不知你愿意走哪条。”

    “您也是这煤矿的东家,有啥好法子您就说吧。”山海本能地想在李源吉对面坐下来,一看到李盛气凌人的脸色,还是乖乖地站在桌前。

    “第一条路,就是把你煤矿的那一半股份抵给汇通,货栈没了,煤矿也没了,银货两讫,你算是净身出户。”李源吉说完又足足吸了口烟,等着石山海表态。

    “一千五百块就拿走煤矿一半的股份?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呀。”山海有些不屑。

    “便宜?”李源吉冷笑了一声:“兵慌马乱的,这年头有谁愿意出价买地产矿产呀?你再耗个一年半载地试试,恐怕白给上整个矿人家都愿意不要啦。”

    “唉,您还不如让我抹脖子蹬腿儿舒坦呢。”山海叹了口气问:“那,您说说第二条路是?”

    “第二条路,就是我好人做到家,你把煤矿的股份抵给我,我以这些股份作抵押想法子从朋友那儿借点钱替你把银号的钱先还上;这样矿还能在咱们自己人的手里,你还当你的总经理,我再给你百分之十的干股。我想办法再筹一些资金,把矿开起来,干好了两三年就能缓过劲来,这样你就能东山再起。”

    山海听得脑袋发大,瞪着眼盯了李源吉好一会儿,嘴吧嗒了几下话没说出口。李源吉没有理会山海的表情,站起身走到山海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说:“不用急,你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再做定夺,我也是为你好,股份在自家人手里总比全抵给外人强。跌个跟头无所谓,关键是有人能拽你一把,努把力气再把家业干起来。再者说了,从你岳父那儿论我们是叔侄,从这么多年的交情上论咱们是兄弟,煤矿是我和你的没什么两样,有你在前面撑着干我放心,要是和别人合作我就没那心劲儿了。何去何从,你自己仔细掂量吧。”

    石山海不知是怎么走出的车站,一路上两腿发直两眼发呆,但脑子里像上满发条的自鸣钟一般转个不停。恨这世道,强盗横行,豺狼当道;恨李源吉落井下石,心黑手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白白赚了个煤矿;但更恨自己,只恨自己目光短浅,贪心不足蛇吞象,结果是鸡飞蛋打,还搭上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汽车没了,货栈的生意就没了,自己唯一的资本就是煤矿的一半股份,要么抵给银号,要么给了李源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李源吉说得还是有些道理,把股份抵给谁自己都是两手空空,只有给了李源吉,自己还能落下点股份,好歹还有个总经理的头衔,在外人面前也还不算太丢人。煤矿是个大买卖,干好了一年挣上个万八千地不成问题,拚命干上个两三年真有可能再翻身。一捉摸透心里也就敞亮多了,觉得自己可能还真是错怪了李源吉,人家凭着学问高、有头脑,挣了该挣的钱,并没有坑朋友害别人。这些年借着李源吉的光自己没少挣钱,给人家点份子钱也是应该的。这次的大灾谁也怪不着,怪只怪自己太傻太笨、贪心太重。如今虞叔不在了,跟着李源吉这样的聪明人干兴许是个好事,至少不再出啥大错。主意一定,石山海立马转回身又回到车站。

    看到山海这么快就回来了,李源吉微笑着问:“吆喝,这么快就掂量明白啦?”

    “明白了。”山海郑重地给李源吉鞠了个躬,然后毕恭毕敬地说:“李大人,俺是个粗人,脑子笨,转不过弯,您别怪俺。一出门俺就想明白了,你一直是俺的恩人,这次是从火坑里救俺,俺听您的,以后就跟着您干了。”

    “好!”李源吉满意地把双手按在山海的肩上,高兴地说:“不是跟我干,是咱俩人合起伙来一起干,我相信你的能力。”说完,李源吉转身坐回椅子上,又指了指桌前的凳子示意山海也坐下,然后说:“其实我比你压力更大,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一下子要背上几千块钱的债,你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呀。不过这样也好,置于死地而后生,咱们两个都没退路,只有勇往直前,拼命向前干。以前我没过问过煤矿的事,只想坐等着从你石老板那儿分红呢,现如今不能不管了。说说吧,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说到开矿,山海精神头儿上来了,双手俯在桌上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李大人,咱的矿真是个好矿呀,向下挖了不到两米就有煤,是难得的地表矿,贮量不大但是好采。我请工程师初步框算了一下,如果能上两套德国开采设备,开采面也就一两百亩地,一年开采一万吨不成问题,那就是一二万块呀,扣除成本咋儿地也能赚上个万八千的。”

    “嗯”李源吉似乎没有被山海打动,冷静地说:“当下还需要多少钱?你让工程师把开办费、设备购置费和开采成本给我认真算一下,我要精确到个位数。”

    “这些我都算过了。”山海掰起手指头算起来:“开采费可高可低,从德国进口的机械设备太贵了,近期咱上不起,估算着清理采掘面需要至少五十个工人和十辆马车,人吃马喂地得咋儿着也得要两千来块。等出了煤有了钱咱再上两台德国造的铲车和挖掘机……”

    李源吉摆手制止住了山海,严肃地说:“开支一定要算细账,不能估计。我的融资不会太容易,替你还完债后我手上也不会有多少钱。这么办吧,你马上回矿上,把开工准备工作做完,目前我只能再给你一千块,你要节省开支,不必需的设备先不要上。另外,以后你每个礼拜都要回来向我做一次报告,账务收支要有报表,遇到大事要立即向我报告,不要自行其事,我会尽快给你派财务和工程师过去。”

    在盛气凌人的李源吉面前,山海感觉到空前的压力,他只好闭上嘴,虔诚地“嗯,嗯”点着头。李源吉又接着说:“我让律师重新起草份协议,明确各自的责任、义务和股份,你要打起精神来,重打旗鼓,再大干一场。”

    “嗯,俺听您的,回家收拾收拾就回矿上。”山海应承着起身出了屋门。离开车站,山海心里空荡荡的,事到如今,财物两空,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一个双手双脚都被人牵扯、任由别人摆布的驴皮影,但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硬着头皮按照李源吉指的道干了。

    (二)

    从嫁到白家那一刻起,荣儿就没有存任何幻想,她横下一条心做好了和明哲同生共死的准备。每天晚上荣儿会守在明哲身边自言自语地聊上几句心里话,然后就是琢磨着自己怎么个死法,她想过所有能想出来的死的方式,上吊,喝卤水,投河——,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被那些瘆人的恶梦惊醒。她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明哲一断气就立马陪明哲一起去。甚至在夜深人静时,她悄悄登着长凳把两条系在一起的裹脚布搭到房梁上,使劲扽扽看是不是结实,自已能不能痛快地死去。

    不知是冲喜真起到了作用,还是明哲生命力的顽强,新婚三天后,一直水米不进的明哲慢慢睁开双眼,迎着荣儿的殷切目光勉强喝下一小勺小米稀粥。接下来的几天里,在荣儿一刻不离的悉心照料下,明哲竟一点点儿地恢复生命体征,从一顿半碗小米粥,到一次吃下小半碗鸡蛋糕。虽然还没有力气说话,但脸上流露出几分幸福神色,眼睛里流下了感激的泪水。荣儿紧绷着的心放下不少,但是随着明哲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从嘴里吐出一口口带血丝的浓痰,她的心又再次提起来。

    晚饭过后,明哲娘烧了少半锅温水,又把两件半旧的单衣裤和一小块香胰子悄悄放在荣儿身边,然后叫过在院里拾掇秫秸的明哲爹两人回到西屋插上门栓。荣儿明白婆婆的意思,只身来到白家后十几天来她都是合衣而眠,身上早都起了皴。夜深人静后,她用瓦盆舀来大半盆温水,插实门栓后脱下棉袄棉裤,用棉布毛巾蘸着温水和香胰子清洗过身子,然后套上干净单衣钻进被窝。一阵舒服的清爽感觉传遍全身。忽然,她感觉身旁有东西在动,伸手一摸,竟是明哲的手缓缓伸了过来,她一把抓住这只微凉的手,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她不知道是该抓紧,还是放下。这时,明哲用微弱的声音说:“荣儿,谢谢你。”

    荣儿紧紧抓住明哲的手,这是明哲第一次以丈夫的身份和她说话,也是明哲第一次说出这么温情的语言,荣儿想答应一声“哎”,或者亲切地叫一声“明哲”,或者鼓起勇气叫一声“爱人”,可是一股难以压抑的委屈和激动从心底涌出,无法自制地“呜呜——”低声痛哭起来。

    爱情的力量让明哲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能够开口说话,能够缓缓坐起身,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吐血的次数也有所减少,全家人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每天荣儿与明哲形影不离,给他喂饭、喂药、聊天、擦洗身子。当明哲得知荣儿为自己做出的非常举动后,感动地再次流下热泪。他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痊愈,荣儿不应该为自己再受了更多委屈,她不能为自己守寡更不能因此而断送美好的生命。只要是身上有一点力气,明哲就强作笑容,一个字一喘气地与荣儿聊生命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让她懂得爱情固然美好,但不是生命的全部,不能活在别人阴影中,要勇敢地追求幸福,追求未来美好生活。如果有单身的朋友来看望,明哲就刻意让荣儿出面接待并陪着多聊聊天,给她与别人相处的机会。时光一天天地过去,明哲在拚命与死神抗争着,每多过一天就像是从死神手里多赚过来了一天。荣儿心里明白明哲在为她着想,但是她不敢多想,只想陪在自己的爱人身边过好生命中难得的每一天。明哲常劝她不要再和父亲堵所,应该回娘家看看。荣儿不是不想家,想慈祥善良的父亲,想悉心疼爱自己的大妈,甚至想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但又不敢重新面对他们,不知该以怎样的理由回娘家,更不知道爹会怎样面对她这个不孝顺的女儿。

    柳枝绿了,终于熬出了冬天,生机盎然的春天到来了。迎着正午的暖阳,荣儿一步一挪地将明哲背出屋,俩人靠着屋门相倚着坐了下来。突然,荣儿眼前一亮,只见院角的地里刚刚钻出一簇新绿,“妈呀!”荣儿叫出声来,是白玉簪!听说白玉簪草这种植物原生长在南方,不经意间传到冀东,生命力非常顽强的她一下子就漫山遍野地绽放开来。父亲最喜爱白玉簪花,当年只要春天开出第一朵花,爹就会采下插在母亲的鬓角边。荣儿也喜欢白玉簪,每次看到她,就像是见到了母亲。猛然在婆家院里生出白玉簪草,不会是天边的母亲专门为她带来的印信吧?荣儿眼睛瞬间湿润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白玉簪前,掰下了一片嫩叶含在嘴里,苦中微微带着清甜,像是妈妈吐出舌在细腻温柔地亲吻着自己。荣儿又掰了一片嫩叶递给明哲,给他讲起白玉簪花与母亲的故事。明哲将嫩叶放进嘴里,仔细地品味着:“嗯,真甜。荣儿,以后咱们每天都含一片白玉簪花叶中不?你含着就像见到了妈妈,我含着就像是在亲你。”

    荣儿“腾”地脸红了起来,俩人自打情窦初开到成亲以来,从没说过亲热的话,更没有亲吻过,为了防止传染荣儿,明哲甚至都不让荣儿靠近自己的脸。

    院里的白玉簪花像懂事似的,一夜之间围着院墙一下子钻出了十几棵。依着明哲的嘱咐,荣儿每天一早都采一些嫩叶给明哲,明哲含在嘴里细细地咀嚼,开始是饭前饭后嚼上一两片儿,到后来像是上了瘾着了魔似的,越咀嚼越精神,哪怕是成熟的老叶子反而嚼得更香甜。荣儿有些不解地问:“不苦吗?”

    明哲认真咀嚼着说:“是甜的呀,一点也不苦。”

    奇迹发生了。开春后的两三个月,已经无药可治的明哲身体神奇地一天天好转起来,咳血止住了,灰暗的脸庞红润了,清瘦的腰身渐渐直挺了起来。难道是白玉簪?会不会真的是天上的母亲在显灵,化身作美丽白玉簪花来护佑着女儿的爱情?荣儿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白家全家人则坚信是冲喜带来了好运。明哲对白玉簪花爱到了痴迷的程度,每天早晨一醒就来到花丛边,认真地培土、浇水、施肥,然后采下一笸箩老叶子作为一天的食用。只要有朋友来访,明哲就认真地推荐,可来人拿过叶子一尝就连称太苦。

    明哲身体一好转就又唤起了工作的热情,写作、会友几乎一刻都不得停歇,让全家人欣喜之余也多出了几分担心。明哲爹每天都在院外拦着来访的客人,让他们尽可能地少打扰明哲。明哲娘则常常婉转地提醒荣儿,明哲身子还太软,晚上一定要躲着点儿,千万不能同房。荣儿更是悉心地呵护着明哲的身体,一到晚上,伺候着明哲脱衣躺下后,荣儿特意把炕桌放在两人中间,隔着炕桌合衣躲到炕角睡下。知趣的明哲每晚都会在黑暗中给荣儿送来一个微笑再道一声“晚安”,然后两人安然入眠。

    一晃入了夏,到了滚炕席的时节,明哲身子已经有了热乎劲儿,不再向头年那样大热天还要裹严实被子怕着凉,天黑后用热水擦净身子搭块儿薄布单子就能睡。为了怕明哲一时起性子伤到身子,荣儿还总是防着明哲,每晚都等明哲睡实着后才躺下,再热也不敢脱衣,临睡前还要把裤带再紧一紧系牢。年轻人的梦多,熟睡中的荣儿总是爱沉浸在各种各样的梦境里面,只有在梦中才有机会感受到母亲的抚爱,才能绵绵不尽地享受着童年的快乐。忽然,后脖梗子感觉到有股热气,荣儿一个激灵吓醒,借着窗外微弱的晨光,荣儿扭头见到明哲从身后紧紧地搂着自己荣儿再也忍耐不住,她不顾一切地一把抱紧明哲,一对儿幸福的恋人终于紧紧地相拥缠绵在一起。

    身体亲密的相溶让小两口儿真正体会到爱情的甜蜜,近来几天二人面色的异常没有逃过明哲爹妈敏锐的目光,虽然没有听出二人深夜有啥响动,但是荣儿眼神儿灵动、眉梢微散,还是引起了明哲娘的警觉。再看着明哲日渐晦暗的脸色,明哲爹妈有些明白可能发生的一切。不容多想,他们立即着手行动。先是以明哲二姨闹头疼需要人照顾为名,把荣儿支开到二姨家暂住下;再就是把明哲炕头的书籍全都收走,强制明哲静心休息;明哲爹还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整日守在村口,拦住所有找明哲的访客。如漆似胶的一对恋人突然被分开,明哲气得几天不好好吃饭,实在抗争不过,就冷静下来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思考和写作上。

    一个多月后,荣儿嗐了口。接到二姨带过来的喜信,白家全家人欢天喜地地将荣儿隆重接回家。见到久别的恋人,明哲和荣儿表面上平静地相视一笑,但俩人的心都狂跳着要蹦了出来,只盼着夜色快快降临。一家人晚饭后到了掌灯时分,明哲娘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让明哲爹揪来了套铺盖放在小两口中间,冲着吃惊得眼都瞪圆了的小两口说:“荣儿有喜了身子软,要有人护着。从今往后娘就睡你俩中间,两边照看着都方便。”

    荣儿怀孕的反应特别强烈,每天见啥都吐,就喜欢咬几口腌透了的酸黄瓜。酸儿辣女,明哲爹娘喜得将荣儿像娘娘似的供了起来。有婆婆的悉心照料,有明哲的爱恋珍惜,荣儿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但一闲下来心底就总隐隐约约地有着思亲的心痛,挂念着孤苦伶仃的爹和含辛茹苦的大妈。荣儿央求公爹抽空到娘家报个平安,明哲爹觉得从荣儿进到白家门一晃过去了小一年,于情于理也该和亲家见个面了,而且,明哲身子骨硬朗了不少,荣儿还有了身孕,更该给亲家报个喜才对。事不迟疑,明哲爹选了十封细挂面和一捆红薯粉,推上独轮车进了城。

    虞家和吴家发生的一切让明哲爹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心去大开觉寺看望士臻,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已结下这么大怨的亲家。回到家里,怕荣儿一激动伤了胎气,明哲爹没敢把虞家的事告诉荣儿,轻描淡写地说士臻早就不生荣儿的气了,只是忙着货栈上的业务,没时间来看女儿;她大妈也是整天帮着翠儿带大虎头、还忙着伺候怀上二虎头的翠儿,忙得停不上手来,等荣儿生了,他们就一起过来看望女儿和大外孙子。

    (三)

    三九天,入骨寒。随着一阵儿紧过一阵儿地西北风刮过,滦河封了河,冀东大地进入到数九寒冬的时节,也是农户人家“猫冬”的日子。进到腊月荣儿已经怀孕七个月,本来就是小脚又挺起个大肚子,行动愈发不便。民间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意思是八个月的胎儿最不容易成活。一家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荣儿和一天天长大的胎儿,在明哲娘的严密监护下,夫妻二人几乎没有了私人独处空间,更不可能有夜晚的温情生活,只好把全部感情埋在心里,平日里两人眼光多对视一会儿都感到无比地快乐。荣儿除了缝缝补补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一有空闲就帮着明哲抄抄写写,明哲口述,荣儿执笔,遇到不会的字明哲就捉着荣儿的手腕一笔一划地描,俩人在全家人的目光下享受着简单而又快乐幸福的生活。眼看着临到过年,明哲忽然接到一个口信,腊月二十中国共产党昌滦乐地下组织要在昌黎县中学召开重要集会,可能还有共产党北方局的重要领导出席,组织上特邀明哲参加。明哲不是共产党员,只是大钊先生的学生和向往苏俄革命的进步青年,能获此殊荣深感荣幸,明哲决定赶去参会。怕家人阻止,他就编了个“参加昌黎同学婚礼”的理由,要与同学们结伴出行,并许愿说腊月二十三一定回家过小年。荣儿不想让明哲在天寒地冻的日子远行,但看到明哲从未有过的坚定目光也只能默许。明哲爹不愿意让儿子出行,但觉得明哲近来身体恢复得不错,出去会会朋友透透气沾沾朋友结婚的喜气也未尝不可,县城虽然离家有五十多里地,有同学们照应着不会有多大问题。于是就灌上小半口袋玉米面再加上五个鸡蛋从邻居家借了头毛驴,又将家里压柜底的两块钱缝在明哲的棉袄里,腊月十八一大早,在一家人期待的目光中,棉袄棉裤棉鞋棉帽再套上了一件棉大衣的明哲骑上毛驴与两个同学一起上了路。

    五天后,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儿,村里响起零零散散的炮仗声,临近后半晌,家家户户“当当当当”地响起剁馅儿声,大户人家和白面包肉馅儿饺子,穷苦人家和杂合面包白菜素馅儿饺子,无论有钱没钱,好歹都得过个喜庆年。白家早早就包好了两篦帘饺子,一篦帘是白面的一篦帘的杂合面的,一家三口人静静地守在炕头,耳朵则收听着屋外的一切声响,只待明哲进门的声音一响就将饺子下锅,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个团圆的小年。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天色将晚,屋外的炮仗声和受惊吓的狗叫声一阵儿紧过一阵儿,可是白家虚掩着的院门依旧没有一丝响动。实在奈不住的明哲娘叹出口气说:“会不会是记错了日子?”

    “没错!”荣儿肯定地回答。

    “城里过来路远,兴许他们吃过下半晌饭再回来。要不,我煮几个你们先吃。”

    “我不饿。”虽然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但荣儿依旧坚定地回答。

    “别饿着肚子里的孩子。”

    明哲娘正要下炕,突然,“咣当”一声,院门被犯地撞开,接着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回来了。”荣儿一手护住肚子一手支撑着起身,全家人都兴奋地下炕来到门口。

    只见院里四个黑衣人抬着一个门板,门板上用厚棉被包裹着一个人。人们将门板放在地上,为首的人低声对最先迎出屋的荣儿说:“对不起,明哲他,没了。”

    荣儿眼前一黑,一个趔趄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人们赶忙上前将她扶住。明哲娘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扑到儿子的身上,大声哭喊着:“儿啊——,你咋就没了呀,你,叫娘可咋活呀——”

    五天前明哲一到昌黎县城就不小心染上伤寒,接着又勾出了肺痨的老病,大口吐血再一次病倒。同志们赶紧将他到县里西医院,医生想尽办法抢救可是病来得太急,而且肺结核根本无药可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哲痛苦地闭上双眼。

    当荣儿清醒过来时,陪同来的同志们已经开始料理明哲的后事。堂屋正面墙上挂起“白明哲同志千古”字幅,两侧写着“英年早逝山河恸,壮志未酬我辈承”的挽联。装束整齐的明哲静静地躺在堂屋中央的门板上,门板前燃起一盏长明灯,明哲爹和娘守在儿子的身旁无力地低声哭泣着。荣儿强撑着身子缓步来到丈夫的身边,她揭开盖在明哲脸上的白布,轻轻抚摸着明哲消瘦蜡黄的脸,泪水不住地从眼眶涌出。虽然她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来到白家,但是自从怀孕以后,她早就忘却了明哲病痛的模样,无数次幻想着她要生一个、两个、三个小宝贝,她要像老母鸡一样为明哲生一大堆孩子,她憧憬着一家人幸福生活的所有情景,唯独没有想过会再次出现不幸。她觉得明哲没有走,只是像一年前那样,病了,累了,闭起眼睛多睡会儿,在她温情的包裹下会慢慢醒来。她默默回屋抱来被子,裹起被子躺在明哲的身边,然后拉过明哲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她要像以前那样陪在他身边,用体温温暖自己亲爱的丈夫,期盼奇迹能够再次出现。

    明哲在家停放了三七二十一天,荣儿在明哲身边也整整守了二十一天。怕荣儿过度伤心动了胎气,亲人们劝她不要太过伤心,荣儿只是微微摇头回绝大家的好意。每天清晨,她用毛巾蘸着热水给明哲擦拭脸颊和双手,天黑了就躺在丈夫身边拉过他的手睡下。在主事的白家四爷和亲人们的一再劝慰下,白家人和荣儿不得不接受现实安葬明哲。一大早,身披麻布孝衣头戴孝帽的荣儿再一次细细致致地给明哲擦洗过脸和手,把衣裳从头到脚整理利落,嘱咐着众人轻手轻脚地将明哲放入早已准备好的柏木棺材。要起棂了,白家亲戚们开始为谁摔盆、谁打幡激烈地争执起来。依老礼儿讲,已婚的男人去世,该由儿子摔盆打幡,没儿子的由侄子、外甥来干,谁摔盆打幡谁就有继承死者家产的权利。明哲是家里的独子,虽然荣儿已身怀六甲但不能算有后,几个从外面赶来的侄子、外甥为摔盆打幡争抢了起来,明哲爹娘不知该偏向谁,一时也没了主意。众人正在吵闹中,突然听到一个尖厉的叫声:“都住手!”

    只见荣儿挺着肚子站在院门口,大声说:“明哲是我的丈夫,肚子里是他的孩子,你们谁都没有这个资格。”说完,一把从侄子手里抢过瓦盆,双手高高举起狠狠向地上砸去。只听“啪嚓”一声,瓦盆在砖砌的院门口摔了个粉碎。迎着众人惊呆的目光,荣儿又夺过外甥手里的棂幡扛在肩上,一手护着肚子迎着寒风坚定地走出院门。

    主事的白家四爷定了一下神儿,看了眼不知所措的明哲爹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高声叫道:“起棂喽——。”四个抬棺材的杠夫赶忙一齐用力抬起棺材,紧走几步跟上打着幡走在前面的荣儿。

    阴沉的天空中渐渐漂起雪花,全村人不约而同地都围了过来,惊异地观望着这个敢于冒犯天规的年轻寡妇。一身重孝的荣儿打着白幡迈着一双小脚迎着风雪一步一步蹒跚地走着,全然未顾及到村里人们盯射过来的眼神,窃窃私语甚至是偷偷的讪笑,她勇敢地抬着头,眼前飘舞的朵朵雪花像是从天上撒落下来的白玉簪花,她知道,这一定是天上的母亲在为自己和明哲送行。记得明哲身体好起来的时候,曾紧紧地拥着、吻着她说,要带她去皇城BJ看故宫,看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带她去大都会上海,去看高楼大厦各种西洋景,还要带她去大海边,去天南海北——。明哲想用一生的时间周游全世界,问荣儿愿不愿意陪他一起走。荣儿嗔怪着说自己是小脚,走不动。明哲笑着说近了有汽车、火车,远了有轮船、飞机,再不行就背着她、抱着她,反正一辈子俩人不分开。今天应该是俩人第一次结伴出行,可是明哲自己先违背了诺言,静静地躺下了,反而让小脚的她引领着他艰难地出行。但是此时荣儿一点儿都没有责怪他,俩人一年多来如漆似胶的相守,整整五个日夜血肉相融的亲密缠绵,已经让荣儿一辈子都满足了。一路上,荣儿眼前像拉洋片一般,满眼都是自己和明哲相遇、相知、相爱的一个个瞬间,甚至眼前还闪现出明哲曾经给她讲过的彩蝶飞舞中的梁山泊与祝英台,还有在翩翩雀桥上的牛郎和织女。围观的人们没有听到以往出殡队伍中寡妇声嘶力竭的哭嚎声,看到有是荣儿冷峻的面容和坚定的目光,甚至有人竟然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留露出满意的微笑。

    风雪中,荣儿打着白幡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一个人孤独、艰难而又坚定地走着,有人过来扶她帮她,都被她拒绝了。忽然,荣儿感觉肚子一阵撕裂般地巨痛,接着,两腿间一股热流涌出,荣儿“妈呀”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跟在队伍末尾的女眷们赶忙围上前来,明哲二姨搂住荣儿,手伸进两腿间一摸吓了一跳,感觉应该是小产了,连忙招呼人把荣儿抬回家。

    七留八不留,刚足八个月的胎儿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是个女婴。本来就对儿媳做给丈夫摔盆打幡这些僭越祖规的做法有些恼怒的明哲爹,当得知荣儿生下的是个女孩儿时,盼着儿媳能给白家留下个后的他再也无法控制,他恼羞成怒地一把夺过明哲娘端给荣儿的一碗小米粥,狠狠摔在地上,然后破口大骂道:“吃,还他娘的有脸吃,真是瞎了眼把你个丧门星索命鬼娶进门,你娘被你克死,你爹被你克成和尚,如今又来祸害我们白家,妨死我儿子,还生下个野种,你也配吃。”

    荣儿终于得知爹和大妈一直没有消息的原因,她紧紧搂住瘦弱得像个小猫似的女儿,屈辱和无助充斥着她的胸膛,强忍了二十多天的泪水终于肆意地涌出。

    丧子之痛连带着一场伤寒让本就疾病缠身的明哲娘也一下子倒下了,没过几天,明哲娘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撒手离开人世,荣儿在白家唯一的依靠没有了。几天里没了儿子又没了媳妇,明哲爹把全部怨恨全发泄到这个给家里带来灾祸的丧门星儿媳身上,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没轻没重地辱骂。

    为了女儿,为了明哲和自己的骨肉,荣儿只有在屈辱中坚强地忍耐着。白天,拖着虚弱的身子做饭、洗涮,伺候公公、照料女儿;到了晚上,荣儿关紧门窗,顶上顶门杠再压上块石块才敢上炕,黑暗的恐惧和孩子的哭闹让荣儿整夜整夜地睡不了觉,只有搂着女儿在昏暗的油灯下默默地垂泪。连日的劳累和营养不良,荣儿没了奶水,只能偷偷地将家里仅存的一点白面熬成糊糊,用手指蘸着一口口地抹进女儿嘴里。这个柔弱的小生命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一天天地熬出了满月,顽强地活下来了。望着女儿日渐丰润的脸蛋和像爸爸一样明亮的眼睛,荣儿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看着这对坚强生存下来的母女,明哲爹并没有给出一丝的善意,而是把丧子丧妻的所有罪责和愤怒累加到了儿媳身上:这个如女巫般的女人一出生就曾克死了自己的亲娘,又克死了自己的大伯,如今又来到白家克死了亲夫和婆婆,就是这对败家丧气的母女才造成了白家的家破人亡,愤怒的他要用一切手段将她们赶出白家。明哲爹断了荣儿母女的口粮,每天在外面喝完酒回到家就坐在屋门口放肆地辱骂,到了晚上,还不时地用脚踢踹荣儿顶紧的屋门。荣儿知道,公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赶自己走,但女儿太小,天寒地冻的哪有家可回,只有一天天地熬着,盼着女儿快点长大,春天快点到来。但荣儿最怕的事情还是终于发生了,一天傍晚,明哲爹喝的酩酊大醉,借着酒劲,竟然用镐头将窗户砸了个大洞,一头钻进儿媳的屋里。荣儿赶紧搂起女儿一边躲到炕角一边高声大喊:“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啦。”

    已经让酒精烧得发狂的公公哪儿管得了那些,扑到炕上一把抓住了荣儿的裤腿,瞪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说:“你是我白家的媳妇,吃我的喝我的,就得伺候伺候老子。”

    荣儿一边紧紧地护着女儿,一边拚尽力气死命地踢腾,但一个连饿带累的柔弱女子怎能抵得住像发疯似地恶狼,踢腾几下荣儿就没了力气,逼到绝境的荣儿扔下怀里的女儿拼命扑向炕头,从枕头下面一把拽出早已藏着防身的剪刀,一边叫喊着一边疯狂挥动起剪刀,刀尖一下子划到公公抵挡的手臂。一阵巨痛让无耻的家伙酒醒了一半,明哲爹被荣儿的举动吓得发了一下呆,然后顾不得捂住伤口,连忙提起裤子从窗户破洞中钻了出去。

    精疲力尽的荣儿抱起已经哭得岔气儿的女儿紧握着剪刀躲在炕角,整夜没敢睡下,颠来倒去地思索了一夜。白家再也呆不下去了,回娘家又怎么有脸去面对父亲,在荣儿眼前只有一条路,回滦州城,回到自己的家――城南的虞家老宅。天一蒙蒙亮,荣儿将自己仅有的几件夹衣打起个包,裹紧还没过百天的女儿,趁村里人家还没醒着,悄悄离开了给她带来过幸福也让她心碎的白家,拗着一双小脚一路蹒跚着朝滦州虞家老宅走去。